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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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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野外的雪融化了,天空的冬云化成湿雪,落到地面上消失了。太阳逐渐地延缓每天的路程,空气变得和暖了。快乐的春天好象已经到来,但象开玩笑似地躲在郊外什么地方的田院里,马上会涌进城市里一样。街道上都是棕红色的泥浆,水在步道边流动,囚徒广场上,化净了雪的地方,麻雀在快乐地跳跃,人们也跟麻雀一样忙碌起来。在这种春天的喧声中,大斋的钟声,一天到晚不停地响着,轻软地敲着人们的心。这钟声好象老人的谈吐一样,掩藏着某种屈辱的东西,这钟声仿佛在用凄凉的忧郁调子诉说着人世的一切:"有过,有过,这有过……"在我的命名日,作坊里的人们送给我一张小巧精美的圣徒阿列克谢的画像,日哈列夫作了一大篇堂皇的演说,使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谁?"他玩弄着指头,抬起眉毛说。"不过是出世十三年的小孩子,一个孤儿。我年纪比你差不多长三倍,也要称赞你,因为你对万事从不背过脸去,总是面向一切。你要永远这样,这很好。"

他又说到上帝的仆人,说到上帝的人,但我不了解人和仆人的分别,他自己好象也不十分明了。他说得很枯燥乏味,师傅们都嘲笑他。我两手捧着圣像,站在那儿,心里感动而且'I促不安,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卡别久欣终于懊丧地向演说家嚷道:"把你的丧礼演说停止了吧,连他的耳朵都发青了。"

说着,拍了一下我的肩头,也称赞起我来了:"你的好处,是你对大家都很亲热,这就是你的好处。所以,即使是有理由,不要说打你,就是骂你也很难开口。"

大家以和善的眼望着我,善意地嘲笑我的难为情的样子。

再过一会儿,我准会因为感到自己是这些人所需要的人而突然快乐得大哭起来。但是正好这天早上在铺子里,掌柜用脑袋向我一摆,对彼得·瓦西里耶夫说:"不讨人欢喜的小家伙,干什么都不行。"

和平时一样,早上我到铺子里去了,可是午后掌柜对我说:"回家去,把货房顶上的雪扫下来,搬到地窖里……"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作坊里给我举行祝贺以后,我换了衣服,走到院子里,爬到货房顶上,把这年冬天厚实沉重的积雪耙下来。但是因为兴奋,忘记打开地窖的门,雪落下来把门封住了。我跳到地上,发见了这个错误,连忙动手耙开门上的雪。雪是潮湿的,又硬又沉,木耙再也耙不动,又没有铁锹。一个不小心,把木耙折断了,恰巧这时候,掌柜走到院门边。"乐极生悲",应了俄国人这句老话。

"好啦,"掌柜讥笑地说着走到我身边。"嗨,你,干活,见你的鬼。我得狠狠揍你这蠢笨的脑袋……"他拿起雪耙的柄,向我挥来,我闪开身子,气愤地说:"我不是你雇来扫院子的……"他耙木棒掷在我脚边,我抓起一块雪摔到他脸上,他哼着鼻子逃走了。我也丢了工作回到作坊里。过了几分钟,他的未婚妻从楼上跑下来了。她是一个轻佻的、脸上长满红瘰的女人。

"叫马克西莫维奇到楼上去。"

"不去。"我说。

拉里昂诺维奇惊奇地低声问我:

"干吗不去?"

我把经过的事对他说了,他担心地皱着眉头,到楼上去了。走的时候,小声对我说:"你太卤莽了,小老弟……"作坊里沸腾起来了,骂着掌柜。卡别久欣说:"唔,这次一定会把你撵走的。"

这并吓不住我。我同掌柜的关系,早已弄不下去了。他恨死了我,近来更加厉害了。我也见不得他,但我很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对我这样不讲道理。

他在铺子里,常常把钱丢到地板上。我扫地时见到就捡起来放到柜台上布施乞丐的零钱罐里。后来因为常常捡到这种钱,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对掌柜说:"你把钱扔给我,是无用的。"

他面红耳赤,急不择言地叫喊起来:

"用不到你来教训我,我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可又立刻改口说:

"谁会故意把钱白白扔掉?是失落的嘛……"他禁止我在铺子里看书:"你这种头脑念什么书。这种吃白饭的家伙还想当读书人吗?"

他并没有放弃用二十戈比的钱币来陷害我的打算,我明白,要是扫地时硬币滚进地板缝里,他一定会认为是我偷了。

于是我又对他说,叫他停止这种把戏。不料,就在这一天,我从小吃店泡了开水回来,听见他怂恿隔壁铺子里一个新来的伙计偷偷地说:"你教他偷《诗篇》,最近有三箱《诗篇》要到了……"我知道他在说我,我走进铺子里,他们两个人都很不好意思。除了这点形迹之外,他们两人陷害我的阴谋,还有几点可疑的根据。

隔壁那个伙计,并非第一次替他干事,他是一个能干的生意人,但是喜欢酗酒,喝醉了被老板赶走了,过了几时,又重新雇了来的。他是一个营养不良的瘦弱汉子,眼色很狡猾,表面很温和,一举一动,完全顺从着老板。小小的胡子上面,永远现着聪明的笑容,又喜欢说俏皮话,开口的时候,发出一种害牙病的人常有的臭味,虽然他的牙齿挺白挺结实。

有一天,使我大吃一惊:他亲热地笑着走到我身边,突然打掉了我的帽子,一把抓住头发。我们打起架来,他把我从廊下推进铺子里,想把我按到放在地板上的大圣龛上——要是如了他的愿,我一定会把玻璃压碎,雕花弄破,划破高价的圣像。可是他气力很小,结果是我打胜了。那时候,使我大吃一惊,这个长胡子的汉子,坐在地板上,擦着打破的鼻子,伤心地痛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两家主人都出去了,铺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他用手指抚抚鼻梁子靠近眼睛的肿伤,友善地对我说:"你以为,昨天我打你,是出于本意吗?其实我不是傻子,知道打不过你的,我没有气力,是个喝酒的人。这是我们老板叫我干的:'去找他打架,尽量使他把他们铺子里的东西多弄坏些,让那边受损失。'我难道自己情愿来惹事,你看,被你把脸弄得这样脏……"我相信了他的话,心里可怜他。听说他同一个女子在一起,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常常挨女的打。但我还是问他:"那要是人家叫你下毒药,你也下吗?"

"他会的,"伙计低声说,现着可怜的冷笑。"他也许会的……"过了不久,他问我:"唔,我一文钱也没有,家里没有吃的,老婆跟我吵闹。朋友,你在这边货仓里给我偷一张什么圣像好吗?我可以换几个钱,唔,你拿吗?要不,来一本《诗篇》行不行?"

我记起鞋店和看守教堂的老头子,我想这个人会出卖我的。但是不好拒绝,就给了他一张圣像。我不敢偷价值几卢布的《诗篇》,觉得这是犯大罪。有什么办法呀?在道德当中,常常藏着一种计较,神圣洁白的"刑法",非常清楚地暴露了这小小的秘密,秘密虽小,里面却藏着私有财产的大大的虚伪。

当我听到我们掌柜对这个可怜的人说,叫他教我偷《诗篇》,我愕然吃惊。我很明白,我们掌柜知道我拿他的东西送人情,隔壁的伙计已经把圣像的事告诉他了。

慷他人之慨的可憎的仁慈,和这种陷害我的小诡计,都使我气愤,对自己对一切人都厌恶。好几天,我很难过地等着几货箱的书运到。货物终于运到了,我在货仓里开箱,隔壁的伙计走来了,叫我给他一本《诗篇》。

我便问他:

"你把圣像的事情告诉我们掌柜了?"

"告诉了,"他发出抑郁的声音。"兄弟,我这个人是什么事都藏不住的……"我目瞪口呆,坐在地板上,瞪眼望着他。他慌慌张张地说了些什么,那种又狼狈又可怜的样子,真叫人受不了。

"你要知道,是你们掌柜自己猜着了,不,是我们老板猜着了,后来他又告诉了你们掌柜……"我想,这下我可完了——这班家伙联朋结党陷害我,现在我准会被关进少年感化院去了。既然已经这样了,横竖都无所谓。要是淹进水里,就淹到深地方去吧。我拿了一本《诗篇》塞进伙计的手里,他藏在外套底下,溜了出去,但立刻又走回来,把《诗篇》丢在我的脚边,说了这句话就赶快走了:"我不要。会跟你一起倒霉的……"我没有懂他的话——为什么会跟我一起倒霉?但是我非常高兴,他没有把书拿去。自从发生了这件事,我们那个小掌柜比以前更爱对我发脾气,更怀疑我了。

当拉里昂诺维奇上楼去的时候,我回想起了这一切。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就回来了,神情比刚才更丧气,显出从来没有的沉静。吃夜饭以前,对我一个人轻声说:"我说了好多话,想叫你别上铺子去,单在作坊里帮帮忙。

没有成功。'金龟子'不肯答应。他和你很过不去……"这屋子里我还有一个仇人——掌柜的未婚妻,那个挺轻浮的女子。作坊里的青年都跟她胡闹,呆在门廊底下[奇][书][网],见她过来就一把搂住,她也不生气,只是象小狗似的轻轻尖叫一声。一天到晚,她嘴里总嚼着东西。她的荷包里,总是装满饼干、油炸饼。她的下颏老是在动。她的茫然的脸色和不安定的灰眼睛,见了实在叫人不快。她常常要我和巴维尔猜谜,谜底都是猥亵下流的。又教我们许多急口令,也都是下流话。

有一天,一个上年岁的师傅对她说:

"你这个不害臊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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