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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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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风波过去,秀平和阿香和好如初,甚至比以前更亲热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渐渐凉了,寄宿的学生纷纷把帐子摘了带回了家,因为蚊子没有了。宿舍也因此而敞亮了,好像大了许多。阿香有时睡觉时讲冷啊冷啊,其实她不冷,她家里人已早早替她在床上摊上了褥垫,又换了条新被子,暖和和蓬松松,再加上下床两个人睡,她和凤兰被窝挨被窝,挤挤地,怎么会冷呢。她这是在撒娇,是在耍赖要和秀平钻一个被窝。

    所以阿香一在床上喊冷啊冷啊,同床的凤兰就发笑,把脚丫伸过来蹬她:“走吧走吧,上去吧,秀平身上可暖和呢。”

    所以阿香一在床上喊冷啊冷啊,上床的秀平就发笑,用手拍拍床边:“来吧来吧,上来吧。”

    阿香听了就连忙爬上去,鱼似地钻进秀平的被窝,把头靠在秀平胸上“咯咯”地笑,说秀平身上是暖和,不像凤兰,我和她睡过的,冷手冷脚冷屁股。凤兰听了就大声抗议:“死阿香,没良心啊!你屁股才冷的呢,不信,叫秀平摸摸!”秀平就要伸手去摸,阿香蛇似地扭躲着,把床弄得直摇,“不要啊,我是热屁股啊!”弄得一室女生哈哈大笑。秀平说:“你老要跟我睡不要紧,凤兰可有意见。猫在人怀里像个小肉磙子,又滑又暖和,——不赖不赖,过几年不晓得巧了哪一个呢!”

    宿舍里又笑成一片。阿香嘤咛着,脸上烫烫地往秀平胳肢窝里直拱。

    2.

    存扣现在有些越来越看不懂女孩子了,秀平和阿香冷他躲他个把礼拜,突然又对他热络起来。那天上晚自修前,他看见秀平和阿香手拉手地从外面跑进来,两个人潮红满面地,显得很兴奋。下自修两人把桌子拼好了继续学习,他看到秀平过一会儿就抿着嘴笑,还偷偷地看他,被他瞅着了,顽皮地用脚踢踢他,很娇憨的样子。好长时间她没这样了,这让存扣又惶惑,又欢喜。

    这天两人点上灯才学了不到十分钟,存扣看秀平有些羞涩地看他,就说她,“干什么呀,看得人怪别扭的。”秀平忸怩着说:“我……肚子饿了。”

    存扣说:“我到宿舍泡碗焦屑给你吃。”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晚上就喝那二两粥,有些学生真是顶不住饿,空着肚子上铺睡觉,心里潮神寡气的,很难过。有些家长就专门炒些焦屑,让孩子睡觉前用开水泡来填填饥。

    秀平却嘟着嘴巴说:“小气。”

    存扣想到这星期月红嫂嫂暗地里多把了五块钱给他,才用了五角钱呢,就说:“我们出去吃,我请你吃馄饨。”

    秀平嫣然一笑:“叫你使钱……”

    “没事没事,我有好几块钱呢。”存扣边说边站起来收拾书本。秀平轻声对他说:“也带阿香去啊。”

    存扣一怔,看着爱平,有些不理解的样子。爱平却腰一扭,去对边上的阿香说了。

    秀平附着阿香耳朵悄悄说了一句,阿香立马站起来,兴高采烈的样子,身体碰上桌子,差点把灯罩子晃落下来。

    存扣就先走出去,走不多远秀平和阿香赶上来,“等等我们呀!”秀平叫道。

    存扣慢下来,秀平上来和存扣并排走,欢天喜地的。阿香也想跟上来,突然却慢下了步,跟在他俩头面慢慢地走。

    存扣见秀平离自己太近,往外避了避,秀平说:“咋的了?你怕我呀?”

    存扣说:“人家看到了不好。”

    秀平说:“哪里不好啊?你怕人家说我们是……呵呵呵!”她笑开了,“我可不怕!”一看阿香不在旁边,掉头一看,阿香离他们十多步远跟着,忙说:“死阿香,跟上来呀!”

    阿香应一声:“嗯。”就微笑着跑上来,倚在秀平身侧,三人一排边地走。

    三碗热腾腾的虾籽馄饨端上来,先喝口汤,透鲜。秀平在碗里舀了一小勺大椒酱,又浇上了醋,存扣看了就说:“哟,你蛮爱吃醋的嘛。”秀平有滋有味地把一只馄饨吃了,嘴里应他:“嗯啦,你不是晓得我爱吃醋嘛。”看阿香手捂着嘴吃吃地笑,猛然醒悟,就拿着醋瓶儿往他碗里倒,说:“你才!你才爱吃醋呢!”看得一边的老板娘笑眯眯的。

    三碗馄饨六角钱。存扣掏钱时掉掉拉拉的,秀平就嗔他:“真邋遢,钱不摆摆好。”替他把那些皱巴巴的钱抹好了叠齐了给他。又从裤腰口袋里摸出一个“百雀羚”雪花膏盒子给他看,说这是她放钱的,问存扣要不要。存扣说你给我你倒没有了。秀平想了想,就收起来,说我还有一盒“百雀羚”就要用完了,等那个用完了就给你。

    三个人往回走,身上吃得暖洋洋的,阿香就打趣说:“秀平姐,我倒成了你的影子了,跟着你有好处,还有馄饨吃呢!”

    秀平就说:“存扣也有影子的,王树宝就是他的影子,——你们俩都小小的,活泼泼的,倒像圆头乖脑的一对儿哩!”

    阿香刚想发嗔回她,就听见存扣“唉——”地叹了一声长气。秀平说:“你叹气做什么?”

    存扣说:“王树宝不知怎么样了……”

    3.

    王树宝是家里的独苗苗,惯宝宝。他前头本来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的,无巧不巧都在七岁这年溺水死掉了。王树宝出生刚满月,他父母就赶紧抱他到瞎子先生那儿去算命。算命和关亡一样,都是故弄玄虚的迷信活动,岂可当真?王树宝的父母是忠厚老实的庄户人,没上过学,缺少文化,偏偏相信这一套。瞎子虽然眼睛看不见,心里比什么人都明亮,正好又听说过王家的一些底细,知道这对夫妇的心病——害怕小三子也有个什么不好,就格外说起瞎话来。说他们夫妇命中该失两男一女,一律在七岁时被河神收走,随你怎么躲、怎么防都没有用。王树宝的父母听得魂飞魄散,当时就双双给瞎子跪下了,求他千万设法化解。瞎子先生设套成功,收下他们的厚礼,指点他们在家里院子中间种上一棵桑树,好生呵护了,不能让人攀折,少一根树枝都不行。树好人好,若在七年里这树无损,就可躲过此劫。此劫可躲,小磨难还是有的,这孩子的命最好也不过像座拱桥,两头低中间高,到中年时肯定发达,但晚年又不好了。他父母说晚年再说晚年的话……我们这就回家种树!

    王树宝的父母回家就从车路河北的苗圃挑了一棵笔直的桑树苗,种在院子中间。怕桑树结了桑椹村里孩子来偷摘,又到吴窑镇轮窑上拉了几千砖,把个院墙加得有丈把高。村里人戏说是城墙,促狭的说是看守所。不管怎么说,好歹七年内这棵树长得枝繁叶茂,完好不损,每年到了季节,结满一树紫红的果子,引得远远近近的喜鹊、黄雀、野鸽子、山喜儿等各式鸟雀一趟趟飞过来,像聚餐,像赶庙会。后来县里的红卫兵得了信,要来砍掉这棵“迷信树”,因为王家在公社里做干部的亲戚多,弄了顿好饭菜把这帮学生娃打发了,总算有惊无险。

    这王树宝养下来就是体弱多病,像只病猫。脑袋挺大,黄毛没得几根;眼睛也大,就是没神;今天抽惊了,明日发烧了,三天两头抱着驮着上医院,把家里人都磨死了。直到上高中之前,半大小子了,晚上还搂着爸妈睡。到哪儿玩都有爷爷奶奶跟着,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他是家里的命根子,比皇帝都金贵。

    但这小子却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家伙,人长得圆头乖脑的,一张标脸儿(方言:漂亮脸蛋)奶乎乎的,长睫毛,大眼睛,像个洋娃娃。嘴巴又甜,遇见人就喊,笑眉笑眼的,人见人爱。又极聪明,六岁就吵着要上学,结果成绩却好得很,一级不留,今年十五岁考上吴窑高中,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同学。听说这次来报名时,村里张支书还特意包了二十块钱给他,说这小子肯定有出息,与其说将来奉承他还不如现在奉承他。旁人都晓得他是说的笑话,事实上支书家有个上六年级的小丫头,他这是存了想做亲家的心呢。

    王树宝来吴中报到时全家出动,浩浩荡荡的。他爷爷特地为他拣了教室角落里的一张床,说睡在里面安稳,静,又靠墙。他奶奶牙齿掉得没几颗了,嘴巴瘪呀瘪的不关风,说“在家靠娘,出门靠墙”,给老伴为孙子挑选这张床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本来是睡下铺的,但王树宝高低不肯,一撒娇,他爷爷说:“我孙子不肯睡下面,是怕吃上面人的屁呀!好好,全听你小祖宗,上头就上头!”就正好跟存扣睡了。被褥帐子全是王树宝家的,新崭崭的,存扣只用了一个枕头,心里偷着乐。一家人簇住存扣说好话,要他带住王树宝,说你是哥哥,弟弟从小胆小又不大会做事,你千万要照顾些,我们会有数的。说得存扣怪不好意思的。

    但王树宝的家人也有失算的时候,床虽然在安静的角落,帐子后却是有一个大窗户。天气一凉,大家都摘了帐子,就显出夜里外面黑咕隆咚的,这王树宝就怕,不敢盯外面望。迷信家庭长大的他也迷信,居然说怕鬼。有时晚上内急了甚至不敢到门口保洁员放置的粪桶那儿撒,就对准门缝朝外射。那门缝处正好有个铜板大小的节疤洞,像是专门为王树宝准备的。倘要解大溲,就非得摇醒存扣陪他上操场边上的厕所。存扣站在外面,哨兵似的,还要和他一说一答地打岔。但存扣从无怨言。

    一天晚上宿舍里不知哪个谈起鬼来了。说咱这中学底下原来是坟滩子,建校时有的棺材都没起掉,说不定这教室下面就有呢。还有的说,门口卖油饼的老头子讲,我们这排教室后面汪塘边上枪毙过人,他亲眼见过的,新四军锄奸,杀还乡团,一溜儿跪在河边上,脑浆子都打出来了。以后说呀说的就说起农村里寻死的事情来了,说上吊的人舌头吐多长的,喝农药的人脸是青的。黑暗中说得大家怕怕的,就是说的人声音里都有些发抖了。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你高兴,他也高兴;你怕,他也怕。

    王树宝听的时候就嚷“不要说不要说”,可大家逗他,偏往玄乎处说,结果王树宝到最后头都埋进被窝里了。

    后来,王树宝的家人来学校用牛皮纸把那面大窗户每块玻璃上都蒙得严严实实,并求存扣一件事:要树宝以后和他睡一头。他奶奶说,存扣生得高头大马的,火光大,肩膀上有灯,鬼不敢上身,树宝和他在一起,沾光的。这番老迷信的话说得存扣啼笑皆非,但还是答应了。

    从这以后王树宝就和存扣睡一头。他睡觉极乖,睡着了像个猫儿蜷在存扣身边。就是有时候爱说梦话,一惊一惊的。存扣对他很是爱护,晚上常帮他盖呀掖的,心中有种做哥哥的感觉。王树宝也对存扣十分依恋,上哪跟哪,难怪秀平说他也是存扣的影子。

    这一天存扣现在仍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星期四的下午,四五点钟,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天有些冷。有几个同学无处可去,就簇在宿舍存扣那旮旯的对过两张床上,有的坐着,有的歪在被垛上,闲聊,天南海北的。存扣和大家谈得很起劲,奇怪的是躺在铺里头的王树宝显得很安静,大眼睛看着屋顶,像在听大家讲,又像是想着什么。外面起风了,细雨打在窗棂上“沙沙”地响,这时候王树宝蓦地坐起来,手指头颤抖着指着窗子,惊恐地叫到:“妈呀!落水鬼!落水鬼上来了!”声音极其瘆人,叫得大家寒毛都竖起来了。存扣忙抱住他,可他发凶,拼命往外挣,力气大得唬人。存扣晓得这是人犯了癔症,是一种精神错乱,这跟人长期接受某些心理暗示有关,当年保连的妈妈巧英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死,也是出于这样的情况。这是他从书上懂得的,跟鬼啊神的迷信说法根本没有关系。存扣忙叫大伙儿上来七手八脚按住王树宝,自己跳下床,从床肚下面舀出一杯凉水来,喝一口往他脸上一喷,没用,还是凶——存扣灵机一动,狠下心来,模仿《儒林外史》中胡屠户对付范进的招数,“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王树宝软了下来,喉咙里“咯咯”地响,吐出一口鸡蛋大粘黄的痰块来,兀自在床上喘着气,却不能说话。

    存扣把王树宝对驮着一口气送到了医院,那几个同学也簇在后面跟着。医生为他打了镇静剂,说不要紧,这种病人往往是受了刺激和不好的暗示,经常见到——跟存扣判断的一样。

    晚上王家就用船来接王树宝回家,说这病单医院瞧不好,要家去求大仙帮他除邪捉鬼才行。存扣又不好拦他们,只是心里说:“除什么邪捉什么鬼哟,这一套我妈就会,还不是骗人的!”

    存扣上初一时曾经和妈妈谈到关亡和捉鬼的事,说妈妈是骗人。妈妈也没有抵赖,只是摸着存扣的脑袋叹了口气,说妈妈骗人也是为了你小乖乖呀,等你有出息了妈妈就洗手不干了。存扣看妈妈说这话时眼里有泪,很伤心、很无奈的样子,以后就再没有提过这事。

    现在王树宝被接回家快十天了,存扣心里显得很空落。两个人同吃同睡的,弄惯了。尤其晚上一个人躺在铺上,心里就格外念他,怕他有什么差池,想得心里毛毛的。

    因此秀平提到王树宝时,存扣就叹了口气。他是个重感情的人,看不得身边的同学有啥不好。

    秀平见他叹气,便劝他:“王树宝又没害大病,过几天会来的。”

    又若有所思地说:“是啊,做上人的好不容易把我们盘这么大,想好处呢,有个三差两错就送了他们老命啊!”

    存扣怕她想起姐姐的伤心事,就打岔道:“今儿这馄饨味真鲜,肯定虾糠用得多。”

    又说:“我下次还请你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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