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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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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七、八、九,高考三天下来,保连觉得顺风顺水。问存扣,他也说“可以。”“可以”就是“蛮好”、“不错”的意思,存扣现在说话省多了,言简意赅。两个人一起坐班船回来,保连在后舱里唱了不少歌,在机器的强烈轰鸣中特意选唱了高亢的《牡丹之歌》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一张脸挣成了怒放的牡丹,桃花的颜色。他大声要存扣也弄首歌吼一下,存扣笑了笑,没唱。

    然而到了家保连的喜气全没了。刚进庄就有人告诉他,“你爸爸不好了哩!”

    他千万想不到爸爸得了癌症!正月里就检查出来了,瞒着他到现在。怕花冤枉钱,就在家等死。等着他高考得胜回朝。

    他现在得胜回朝了,就等一张通知书了。可是家里等着他的却是形容枯槁病入膏肓的父亲。他已瘦成一把干柴了。

    保连抱住父亲哇哇大哭:“爸爸,你不该瞒我的呀,你应该去看的呀!”

    他悲恸地哭喊:“爸爸,你不能走呀,你把我一个人撂在这世上怎么弄呀!”

    进仁也抱着儿子泪泗奔流,哽咽得语不成声:“乖乖,莫哭……好么?考得好么?”

    “好哩好哩,这次考得好哩!爸呀……”

    “这次能拿到通知书,乖乖?”

    “能拿到的,能拿到的!”

    “肯定?”

    “肯定!——爸爸,你放心耶……”

    进仁嘴里噙着泪笑了。笑着看在院子里啄食的母鸡们。这几只鸡喂得肥滚滚的,它们拇指大的脑容量如何晓得人世间的悲情冷暖,它们闲庭信步,悠然从容;突然为从梨树根虚土里冒出来的一条蚯蚓争斗起来,咕咕乱叫,翅膀扑扇着,弄得地上起了烟,鸡毛都掉下两三根。

    那才两岁的梨树上已结了梨子。能吃了。

    保连急着要他爸赶快上东台大医院去治病,听到哭声聚来的乡亲们含着泪对他说:“要治你爸早治了,还到现在呢!——一来不容易治,二来怕把省给你的钱用掉——趁现在还能吃点儿,弄点好的把他吃吃;能跑带他出去跑跑;叫家里亲戚来望望他。哎,可怜!眼睁睁小伙(儿子)就有用了……”

    医生种道被喊来替进仁挂水,怎么也刺不进静脉,试了几次,弄得血咕咕的。进仁不住把手臂往后退,喊疼,不肯挂。好不容易找准了静脉,药水却不往里流。

    挂水失败。种道出去时对众人摇头:“快了。水都挂不进去了。”

    保连的姑妈从外庄来了。服侍哥哥。

    庄南郑木匠的班子请来了,在院子里锯呀刨的,乒乒乓乓打起了棺材。进仁坐在廊檐的藤椅上看着,监工似的。寿衣是请街上名裁缝罗翠凤做的,棉衣棉裤,全铺的新棉花,蓝涤卡面料;蓝呢子便帽是在供销社仓库里翻出来的,夏天了,人家早收起来了。

    庄上大小商店都进足了毛苍纸。一旦进仁驾鹤西归,哪家不拿两刀纸送去?这庄上大大小小哪个人的头没被进仁摸过呀!

    保连日夜不离父亲身畔。进仁几次对他说,不要紧,有姑妈在哩,暂时不得死哩,等通知书哩,——你去玩吧。

    保连眼泪咕咕地:这时候我还有心思玩呀……

    进仁有一次突然对保连说,乖乖,拿得到通知书呀?拿不到爸爸就不等了。

    听得保连心里毛草草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狐疑地飞快想了一遍这次考试,坚决地对父亲说,拿得到的,拿得到的,爸,你千万要等呀!

    存扣也是三天两头来保连家。陪保连。

    存扣是先拿到通知书的。存扣拿到通知书这天进仁死过去一次:他急了。

    所有的人都为保连的通知书望穿秋水。没有这张通知书进仁咽不下气,闭不上眼。

    这张通知书是一个符号,打保连在母腹中进仁就有了这样一个模糊的记号,随着儿子的一年年长大而日益明晰,最后成为一团火,藏在进仁心胸的深处,暗暗地燃烧。许多年了。现在这火在他干枯的身体里越发火熊,简直能听见骨头被燃着的爆响。

    进仁深陷下去的眼睛执拗地睁着。他已经汤米不进,说不出话来了。

    来自省公安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

    是乡派出所郑所长亲自捎过来的。保连是高考恢复后乡里第一个考上公安学校的学生,这让郑所长非常振奋,马上就有了一种同行感,惺惺相惜感。只是他千万没想到这学生竟是六七年前因耍流氓被他审过的当时在顾庄中学读初一的保连。他惊讶感慨之余认为十分有必要亲自替他把录取通知书送过去。新时代新气象,后生可畏,公安学校出来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日后恐怕不只是和他平起平坐的事,必须未雨绸缪,早日套亲乎,拉关系,先入为主,抢先一步。

    “老进仁的儿子考上公安了!”“郑所长开小轮船亲自送通知书来了!”顾庄人现在虽然对庄上子弟考上个把两个大学生不大稀奇了,但对保连的这次考取却抱了极大的热情和更多的欣慰,倒不仅仅因为是“庄上出了一个公安局”。进仁家的堂屋和院里都站满了人,在理发店门口路过的外庄人也纷纷驻足询问出了啥事体。

    郑所长跳下小轮船匆匆往这边赶来时老进仁已经停到堂屋的门板上。头南脚北直挺挺躺着,身上已穿上了老衣。但他还有气,还不肯死。他还是个人。他还在等。眼睛半睁不闭。眉头却皱着。保连和存扣一边一个坐在他头旁边。保连紧紧握住父亲干枯的手,亲戚们已经布置好烧纸的大缸,叠好的毛苍纸、“阴国票子”、金元宝、银元宝、用麦秸做的金条堆成了丘陵和山地,个个做好了嚎啕大哭的准备。可是老进仁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像拉着风箱,又如一把钝锯子在来来回回锯拉着人们的心。他就是不死……突然间他喉咙里响声没了,眉头舒展开来,眼睛睁大,耳朵好像也支楞起来,仿佛在听遥远处的什么,而且听到了什么——仿佛生命中最紧要的人或物就要来到他面前。

    “来了!来了!”堂屋里等着进仁断气的所有人突然发现外面的乡亲挟裹着乡里派出所的郑所长涌进了院子。郑所长身穿制服,肩挎皮包,手里举着录取通知书,——像“文革”串连时举着领神语录本的老红卫兵——他步履矫健,神色匆匆而严肃,还没跨进堂屋里面的人就都站了起来。保连盯他手上看了一眼就哭了起来,喊“爸爸!爸爸!”存扣也哭了。许多人都哭了。“不许哭!”郑所长低吼了一声,所有人立时收住了声,看他拉开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身干警制服来,“赶快穿上!让你爸看下子!”他命令保连。

    保连飞快地换上了郑所长送他的崭新干警制服,直笔笔地站在父亲面前,大家顿时感到他气宇轩昂,哀痛中又饱含无限肃穆,就像站立在垂死的战友面前的指挥员,要敬一个庄严的军礼似的。

    保连的姑妈把拆封的通知书夹在进仁的拇指和食指间,流着泪大声叫道:“哥哥!哥哥!保连考上了!保连考上了!你手里拿的是录取通知书呀!”

    所有的人都在唤进仁的名字。

    进仁的眼珠像是被人用线牵引着极其滞慢地转向了儿子。他凝视着儿子。定定地。久久地。脸上分明浮现出笑意。他面孔舒展开来。却有一颗泪滚出了眼眶。突然头一歪,嘴角流了涎,闭上眼去了。

    屋里哭声震天。

    从老进仁手里抽出那份录取通知书真不容易。他紧紧扣着。

    死者为大。郑所长在摆好的蒲团上向老进仁下了一跪。七年前,进仁也跪过他的,只不过跪的不是虔诚;而且是跪在硬邦邦的砖头地上。一屋的亲友也跪下了。

    冥纸元宝点起来了。门外放在地上做火盆的铁锅里燃上了劈柴。

    劈柴是用的进仁那张剃头椅子。这张椅子进仁用了几十年了。奇怪的是两年小伙子把它抬到院里时竟自动地散了架。它也老了,要陪主人一起去了。

    室内室外忙开了。哭声没了,人们只是善后。人人汗流浃背。纸烟飞扬,被热气烘托起来的烧透的冥纸像翩跹起舞的黑蝴蝶。劈柴哔剥作响。死人安静了,而活人必须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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