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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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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部分盐城第一章

    1.

    暑假的前十天,存扣办了两件事。一,审请停薪留职;二,向家人汇报停薪留职既成事实。

    存扣以为第二件事肯定会引不小的家庭风波,在放假之前就做好了挨哥嫂埋怨、挨妈妈训骂的心理准备。可是没有,没起大风大浪,就过了关。存扣很是欣慰。

    二十年来,桂香一直漂在外面,“老江湖”了,在家里总蹲不安稳。存扣现在也不说去妈妈了。存扣想,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舞台,妈妈的舞台就是偌大的江湖。人只有在他喜欢的舞台上才活得有劲。改革开放了,许多人随着日子越来越好,就更加看重命运,希望能够明瞭和妥善把握命运。农妇桂香就是这样一个指点迷津的人。她进城下乡,生意很好。哪个年代都有迷信的人啊!桂香相命是从不愁没生意的,因为她的年龄,她与身俱来的亲和气质和多年历练而成的让人信服的专业素质,让很多人心悦诚服她的说教和解释,从兜里掏出钱来奉上。

    谁也不知道桂香这么多年来已经攒了多少钱,连家里人都不知道。桂香钱从不把钱存在本庄,而是存到吴窑、东台、大丰、盐城。存得远远的。她不愿意本庄人知道那些数字;那些数字让她妥贴、满足、憧憬、有成就感,让她吃得多,睡得香,走起路来两腿生风。

    人们都说桂香经老,一点也不像五十几岁的人。当然。有舞台的人不会老,有奔头的人不会老。

    桂香万万想不到上大学当教师的儿子要跟她一样,好好的工作不做,要出去,要做生意,要踏上江湖路。桂香习惯于存扣暑假间回家一趟,哪知道回来的当天晚上这小儿子就在桌上和她摊了牌:“妈,我不教学了,下海了。”

    不止是桂香,哥嫂也震惊了。“啥?你说啥?”“瞎说什么呀?”

    “你们慌什么,我是停薪留职,不是辞职。”存扣忙解释,“在外面做得不好,照样可以回来教书。有退路的。”

    大家问为什么要这样,存扣并不隐瞒,把和春妮的事情说了。“这是唯一的一条道了。我必须试试!”他说他不能没有春妮。要是再失去她,他会后悔一辈子,他会发疯,他会一辈子都不寻人,做和尚,打光棍!

    他语气相当执拗,脸都激动得红了,“啪”地把一本影集扔在桌上,“呶,看看。”

    几个头一齐凑上去。影集打开,感到一股芬芳迎面袭来。果然是花一样的女孩子啊。如晨光中的牵牛花。水灵灵,嫩生生,毛茸茸。站在存扣旁边,更如春藤绕树,连理共生。

    “多讨喜的乖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桂香也被惊住了,失声赞道:“绝配!绝配呀!”

    她不眨眼地盯着春妮的脸蛋和身腰,依稀看到一个女孩的影子。“呀,难怪!”她在心里叫道。好生亲切呀……

    存根和月红也看出来了:“像秀平。”“真是个俊姑娘!”

    ……

    “但是生意饭不是好吃的呀!”冷静下来后,桂香严肃地忠告儿子。

    “东连、马锁、德宏、绕锁、秀珠能做得好,我还不如他们?你晓得他们一年弄多少钱?”

    妈妈当然晓得。眼下有工作的不抵没工作的、造导弹的不如卖茶蛋的事多啊。

    “但是……苦啊,哪有你教学快活自在!——乖乖,你要想清楚啊!”

    存扣说他不怕苦,没有春妮教他咋快活得起来,那才叫苦,要苦一辈子的。

    月红嫂说漂亮的姑娘有啊,她娘家有一个幼儿园老师,就……她看小叔子脸都板下来了,忙住了口。

    果然存扣说:“现在就是林黛玉站在我面前,我都没得眼向。春妮我是要定了!”

    存根倒没发表什么意见。他当初也是看上月红就咬着死不丢的,兄弟像他。

    存扣下面一句话才是最得劲的:“我已和春妮好过了。”他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脸红。

    “没得命!祖宗啊,你们咋一个个这样胆大啊!怎么一个学一个啊!”桂香叫起来。原来生米已煮成了熟饭,看来不答应也不行了!

    存根和月红听了却涨红了脸。当年他们也是先斩后奏的。月红过门才六个月就生下了七斤八两的小俊杰。

    桂香问:“你们都这样了,那头怎么说,人家晓得不晓得,肯不肯?”

    她是说春妮的家长。

    存扣说那边不要紧。只要春妮肯就行了。——“她是家里的公主。”

    “那你还是太子呢!”桂香抢白了儿子一句。问对方父母是做什么的,答是普通职工。桂香说:“那咱家配他足足的!”

    兄弟俩连带妈妈三把烟枪,屋里弄得烟蒙蒙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虽然势如覆水,情理上也说得过去,也不是行不通,但桂香心里还是五点六点(方言:七上八下)的安踏不下来。这事不小啊!她无可奈何地喟叹道:

    “儿呀,你不是盏省油的灯啊!”

    2.

    存扣提着简单的行李,怀揣着妈妈和哥嫂支持的以及自己攒下的总共一万块钱,马上赶往盐城。

    春妮暑假前提供重要信息:盐城赵家湾招商市场已经落成,正在积极对外招商。

    真是一个大好机会!

    七月炎夏,盐城喧嚣的车站广场,穿着连衣裙、打着小洋伞的春妮站在阳光下焦急地看着出站口一拔又一拔的旅客。她今天瞒着家人偷偷地来接站,已经站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啦。

    终于,她看到了人群中那高高大大的拎着小包东张西望的人儿。“存扣——!存扣——!我在这里——!”拼命地挥手。

    两个人像暌违数十年之久的海峡两岸亲人一样,急急地迎了上来。春妮搂着存扣汗津津的脖子——伞都不要了,掉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哭着,说着,无所顾忌地亲吻存扣的脸,满车站人的目光都被他俩吸引过来了。

    仅仅小半天工夫,春妮就陪存扣在市场附近找定了出租屋,并添了日常生活必需的用品,把八个平方米的小“家”布置得井井有条、清清爽爽的。

    尤其购置了一张宽宽大大的高低床。本来存扣只想买一张钢丝床的,她瞪了他一眼,说:“你呆子呀。什么都可以简单,这床咋能……”脸上羞红如霞。存扣恍然,立时陪她面红耳赤,心脏大跳。这张床几乎占了出租屋的一半。又买了两个碧绿绿松软软的竹凉枕儿。

    春妮手脚麻利地铺床,用开水反反复复在凉席上揩呀抹呀,把两个枕头并排放在一头,忙活得一头汗,像个家庭主妇。存扣把那顶从家里带来的蓝色尼龙蚊帐升了起来。

    “这才像个家嘛。”洗过手脸的春妮爬到蚊帐里,志得意满地坐着,像在垂帘听政。她对存扣说:“还差个落地电扇。”

    她嫌吊在头顶上的微风吊扇不来事,没得劲。

    “唉,还没赚钱,倒用掉老多了。”存扣故意苦着脸说。

    “没事,一做生意就开始赚钱了。”春妮安慰他。她嗲着声音邀存扣:

    “你进来坐坐呀。”

    存扣把门闩上,豹子一般钻进了蚊帐。

    3.

    第二天上午,存扣到二楼市场办公室顺利办好了摊位承租手续。市场落成招商时间不长,服装区尚有五分之二的柜台没租出去。他下楼来到服装区,看着属于他的那四张柜台,心里暗笑:这柜台,模样倒跟讲台差不多呢,连漆成桔黄的颜色都是一样的。

    他在服装区的几个走道里走了一圈,看看别的商户是怎样布置柜台的,上的哪些货。一圈走下来他心里有了数。进场的商家看上去多是本地人,行家似乎不多。正是盛夏,家家货上得差不多,汗衫、背心、短裤、短袖衬衫、睡裙等。时新款式不多,且质量也比较差,大概都是拣便宜的进的。整个市场的柜台都一样,统一在上面加了一米高的空铁管架子,方便陈挂货物,但对卖服装的就嫌矮了。他在招商办公室的营业区图上看到标在柜台编号上面的名字,知道只有两家商户是三张柜台,其余都是两张还有一张的。为了能多挂衣服,商户们用竹竿绑在铁管上,将架子涨高。结果各家弄得高低不齐,衣服挂多了竹竿还打弯变形,很不好看;撑衣服的衣架有钢丝弯的,有竹片做的,也不图整齐美观。存扣想,再上档次再好看的衣服挂在这种柜台上也卖不起好价钱来,倒跟街头摆摊差不多了,显得多没品位。

    存扣测量计划了一下,到五金区买来一抱不锈钢空管来,用细铅丝把它们固定在摊位上,稳固又漂亮。又到小百货区买了上百个塑料撑架,红、绿、黄、蓝、紫,好几个颜色,一个个把钩子上好了,放进柜台里锁起来。忙得汗淌淌的。

    最后,他到卫生室借来水桶和抹布,提水来揩擦柜台。边边角角地擦,那细心的劲儿跟帮婴儿洗澡似的。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那些商户也不和他打话,或坐或站瞅着他忙东忙西,脸上表情比较复杂。存扣也不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他妈妈嘱咐过他,说同行是冤家,一块儿做生意要多个心眼,不要太新鲜(方言:亲热)了,不新鲜就不烦恼,各做各的生意。也就是教他在同行面前不卑不亢,保持一定距离的好。这是一个老江湖的经验之谈。这世上也确实有这样的事,你跟他客气他当福气,你给他二两颜色他就想开染坊,你对他善良他认为你软弱好欺。世事复杂,人心难测,逼着人慎言慎行。

    第三天下午,他便跟市场长途班车去常熟进货去了。盐城离常熟四百多公里,下半夜才能到达目的地。

    常熟服装批发市场真大,楼上楼下十几个区,简直就是服装的海洋。存扣花了两个小时全部遛了一遍,才开始进货。他就进了一样货:男女T恤。这是他和春妮策划好了的。在扬州上学时存扣常陪春妮去甘泉路玩,这条路是扬州有名的服装一条街,有很多专卖店,当时他就感到专卖店比那些杂七杂八什么都卖的店气派整齐,生意也似乎更好些,而且更容易操作。现在他承租的四节柜台,可供布置的面积和空间,无论如何也不如人家哪怕再小的专卖店,所以他觉得更要专卖才对,绝不能搞杂七杂八、面面俱到,主题不鲜明,让顾客看得头晕,没有吸引力。他想,现在正是夏天,专卖男女T恤应该是最适宜的。凭他的审美眼光,挑选了不下三十个品种,很多图案和款式都很时尚,甚至有些另类。属中档向上,进价都不菲,普通T恤三四块钱就能进到,他进的都在八元以上,最高有十五的。

    进货回来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第二天早上,市场门刚开他就来了,要赶在顾客上来之前把摊子出好了。今天是开张营业第一天,他有些激动,又有些慌,只感到心跳得快。不一会儿,春妮匆匆赶到了。两人一个拆,一个挂。每拆开一个样品,春妮都“哇”地赞叹一声,夸存扣拿货真有眼光,比国营大商场里的款式都洋气。

    就在他俩忙碌的时候,服装区的商户们也陆续进场了。他们边出摊边打量存扣挂出来的货,议论纷纷:

    “进这么好的东西,把这儿当百货公司玩呢!”

    “到这儿买东西的都是‘贫下中农’,好东西到哪块卖得起来唦!”

    “他这批货肯定栽,八百年都卖不掉!”

    “愣头青啊,不会进货跟人学学唦!”

    “你看那领口,小姑娘怎么穿得出去唦!”

    “没得命,连袖子都没得!”

    “哎哟喂,你看上面印的骷髅头,穿出去还不把人唬死呀!”

    “哈哈,你要是穿上这件就像个黑社会老大了,到菜场卖菜的不敢跟你玩秤,说不定都不敢收你的钱!”

    ……

    然而让他们大跌眼镜的事实出现了。

    存扣和春妮还没布置完毕,就开始有顾客过来了。大多是学生模样,社会上的小年轻。他们像麦哲仑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地指这指那,拿到身上比划,到最后竟簇了一帮人。一个买,个个买,一下子就销了十几件。被同行们哂笑的那几个品种居然最好卖。“骷髅头”一共进了六件,一下子全卖光了。年轻人大多有从众心理,看别人穿起来“威风”,也要,可没得怎么办,硬要存扣到货堆里替他翻,存扣恨不得要赌咒,说:“真的没有了,要的话过几天再来,肯定跟你留着!”

    这一天存扣生意几乎就没有断过。存扣拚命压抑住内心的喜悦——那些同行们眼睛珠子都要凸出来啦!——春妮却不懂掩饰,脸蛋红彤彤的,说话都像唱歌了。

    打烊后,春妮拢存扣的出租屋帮他盘点,把面值不同乱七八糟的钱一股脑儿倒在大床上,整理,数。营业额一千二百多块钱,估计卖掉五十件T恤。赚头起码四百。春妮喜笑颜开地说:“没得命,难怪人要‘下海’呀,这钱这么好赚!你这一天抵拿工资一个月也不止啊。我们要发财啦!”她怪存扣跟人家开价低,说她在人民商场看过的,有两种款式跟存扣进的一样,标价四十八呢,存扣开价才三十五。存扣笑她“心黑”,说百分之三十利润很不错啦,做生意要看长远,不要上来就把顾客弄怕了。春妮说存扣天生是个做资本家的材料,生意经咋这样一套一套的,“你呀,幸亏只是读的中文系!”

    存扣却眉头轻皱:“就怕人家要学货。”

    当然啦,好生意不可能给哪一个人做的。存扣生意的红火使同行们似乎开了窍,也开始拿“好货”,拿时髦的。但还是卖不过存扣。这是有原因的:一是他们原来进的那些老式的低档的货占了地方(舍不得撤柜),旁边挂上几排新货,显得不伦不类。二是他们没有存扣会审美,眼光独到,更能揣摩年轻人的喜好时尚,货物的选购拿捏不准;存扣的货总是常拿常新,每次都有特别抢眼的品种,别人想跟风都来不及。三,存扣是四张柜台,四米长,齐齐整整挂二十四排,T恤专卖,几十个品种,一刷水的新货,一目了然,别人的柜台没他品种多、排场大,货物又杂,哪有他有优势;顾客只要是想买T恤,在他摊位上没有挑不满意的。别人的摊位倒像成了他的陪衬了。四,存扣身材好,相貌俊,又是大学毕业生,懂心理学,口才好,很有顾客缘(女孩子特别喜欢跟他买东西,有的买过了,还在那里磨蹭半天,和这个英俊潇洒的小老板套近乎。春妮笑话存扣做生意把“美男计”都用上了);有时春妮来帮会儿忙,俩人穿上柜台上的衣服,穿哪件哪件就特别好卖,成了最佳现场模特,这个优势是别的摊位无法拥有的。

    尽管如此,服装区的商户们还是从存扣这里学到了不少乖,生意好了不少。部队转业过来的市场负责人陶经理赞扬存扣说:“你这一来,直接带动了服装区的繁荣。”慨叹:“做生意也要有文化头脑啊。用知识武装起来的人是不可战胜的。”

    他预言:“丁存扣,不出三年,将会是我们赵家湾的服装大户!”

    4.

    陶经理的预言果然应验了。

    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青年教师存扣下海伊始就立马进入角色,顺顺利利,没有被水呛着。这跟他生意的定位有关:在综合性批发市场里行商是没有多大风险的,只会赚,不会亏,赚多赚少而已,这就容易在心理上有成就感,自信,渴望做大、做强。当时又是九十年代初,正是个体经济如火如荼的大好时机,生意好做,有人说“没有卖不掉的货,呆子都能赚钱”,——真的是这样!而且,存扣的知识结构和人品气质又无疑使他在众多综合素质一般的商户中占有极大优势,做生意确是要有文化头脑来支持的。更何况存扣做生意的动因又和任何人不一样,他停薪留职,弃教下海,做出这么大的风险和牺牲,几乎就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是为了争取和捍卫属于他的爱情,是为了和这个人厮守终身,他能不用功吗?他能不殚精竭虑、全力以赴吗?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生意好也累人。春妮是有工作的人,除了假期才能来看看,帮帮忙。进货只得关摊子。存扣又是老板又当伙计。因此,进场后营业了三个月,他就开始用人(伙计)了。

    存扣人聪明,待人随和而诚实,因此来盐城不久就有了好人缘。他交朋友不看身份高低,从市场管理干部到巷角上修自行车的,只要感觉投机,都可以成为好朋友,一样的看待。他认为朋友就应该像兄弟一样,做兄弟就是要互相帮衬,主动奉献。存扣圈内圈外待朋友好是有名的。

    商户的摊位都是根据同合承租的,按月交纳市场工商税务管理费,也可以转让或出租。有不少想进市场做生意的人以前没有经过商,或胆子小,或本钱少,抱着做了试试看的态度只租或买一节柜台。这样一节柜台也是一个户头。九四年市场二期工程峻工,全部是服装门面房;原有的服装柜台也全部取消改成服装门面,规定一个户头换一间门面房,以四万块钱价格买断二十年使用权(工商税务管理费照交)。不想到门面房做的商户市场以每节柜台一千五百元的优惠价格收回(一千五百元含当初承租柜台的押金。每节柜台押金是500元)。这时候赵家湾市场已经是很红火了,不想进门面房的商户(主要是门面房费用高;进场商户的增加又加剧了竞争,有人就抱了激流勇退的态度)哪里会以一千五百元一节柜台的价钱让市场收购呢?——他们照样参加门面房的拎阄,然后出卖户头。以三万到五万的价钱出卖(视拎阄得来的门面房的市口位置好歹要价),居然供不应求,大大地赚了一笔后拍屁股走路。存扣朋友多,早就先于市场通知众商户收购方法之前得知了消息,悄悄把四个柜台以四个名字分成四个户头,这样他把拎阄得来的四间门面房一起卖了出去,一共十三万。当初拿这四节柜台时只花了两千元押金,真是把他发大了。然后他又花五万元从人家手上买了间位置上佳的门面,照做他的生意。这次机会的机智运作和把握可以算是存扣下海经商赚的最重要的一桶金,奠定了生意发展的基础。

    一九九五年,市里有家专做外贸的针织厂倒闭了,原因大抵跟管理层的腐败有关。当时厂里仓库里还积压有几十万件针织品,其中有相当一部份是销售单位的退货。绝大部分是男女T恤衫,还有睡衣、睡裤、睡裙、童裙、休闲短裤、三角裤头等,杂七杂八的,花式品种芜杂,尺码颜色搭配也不全了,但全是纯棉的,式样大气,质量是相当的好。厂里急于处理,以惊人的低价试图一古脑儿脱手:像在常熟义乌同样品质的进价起码二十五元以上的男式T恤,只要三四块钱就给你了;进价几块钱的三角裤头只要几角钱,岂止是半卖半送!当然,条件就是那句话:“全部拿去!”

    来自山东的一位大老板“全部拿去”了。说是过一礼拜放挂大卡车来点货付款。其时已进了农历十一月份,拥有两家门面房的存扣(他吃下了隔壁一间,打通隔板,两间并一间。零售为主,兼小规模批发)正铆足了劲准备冲击腊月年关。有朋友向他透露了这件事,他马上就敏感地从中嗅出了商机。和朋友到厂里仓库里一看,立即就有了横刀夺爱通吃这批货的念头。可是数量太大了,要动用靠三十万的资金……但是存扣还是做了。他心里有数,这批货吃下来有多大的甜头。他动用朋友关系,请客、送礼,硬生生把这单生意截下了。好在山东客商和厂方也只不过签的个口头协议,口说无凭,敌不过存扣立时兑现的“真金白银”。存扣把家里所有的资金都搂出来了,还跟朋友转了一部分,真的是孤注一掷了。当时春妮吓得“小腿肚都抽筋了”(春妮语录),但她相信丈夫的决定是对的。她知道亏肯定是亏不了,只是不晓得脱手得多长周期。腊月一过,赵家湾市场正月初六正式开门,而盐城周边大小一百多个庙会(春季物资交流会)也从正月初八开始纷纷登场了。存扣卸掉店里所有原来的服装,把山一样的针织品运过来批发。正宗的全棉品质,上好的质量款式,低于常熟义乌服装批发市场太多的价格吸引了客户蜂涌而至,忙起来三轮车都来不及往店里拖货;忙起来有客户像土匪一样截三轮车,张开双臂扑搂住摆放针织品的纸箱。存扣找了好几个人帮忙,连岳夫母都上阵了。那两个月是存扣最辛苦的日子,在库房里拣货配码子把十个指头都磨破了,人都瘦掉了一壳。但生意上的红火和成功把所有的苦累都抵消了,晚上拖着疲沓的脚步回到家(存扣是在岳父母家里结的婚,一直暂居在这里),把鼓囊囊的钱袋往澡盆里一倒,一家人欢天喜地地数钱是他最快慰的时刻。这票生意存扣赚了十五万。

    生意场上就是这样,讲求“商战”(当然在不违法的前提下)。除了老老实实地做本分生意,聪明的生意人也决不会放弃一些“歪门斜道”的。

    房子就是这年买的……

    【第二章】

    1.

    存扣是凭他的人品风度、对春妮的挚爱和经商中的机灵劲儿和吃苦精神,赢得了春妮父母的放心和首肯,把女儿托付给了他。这是一对开明的有眼光的父母。他们喜欢这个女婿。“女婿赛半子”,他们把存扣视若亲生。

    一九九三年,存扣和春妮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新婚之夜,两人第一次以夫妻名义行过房后,春妮窝在存扣怀里,调皮地逗趣:

    “嗳,存扣,我们一共好过多少次了?”

    “记不清了。问这个干嘛。”存扣把她往怀里搂搂紧,“五十次总有了吧。”

    “哟,这么多呀。我们都成老夫老妻喽!”春妮簇着他,笑得花枝乱颤。

    “莫笑了,笑得人身上怪痒痒的。”用手轻拍她光肥的屁股。

    春妮这块地方他总是摸不够,结婚以后都成了习惯,睡觉时要把手伸进她的内裤盖在上面,否则便睡不妥贴。以后春妮胖了,总是嗔怪是存扣把她的屁股摸大的。可存扣说他喜欢大屁股,晚上能有一个温暖的大屁股拥着睡觉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把春妮说得直乐,说他生意人的嘴,最会哄人。

    他俩能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多不容易。他俩无法不恩爱。

    春节结婚,七月份春妮就做了妈妈(有段时间存扣时常故作痴癫地请教春妮这是咋回事:人家结婚后最起码得有九、十个月才有宝宝,你咋就这样“先进”呢?每次都会招惹春妮一通粉拳,嗔笑撒娇),而且是个男娃。可把双方父母乐坏了(连存扣也有重男轻女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呢。生了男孩他的心就安定了,虽然他同时也希望有一个长得像春妮一样活泼可爱的女孩)。存扣给儿子起了个古典浪漫的名字:丁田田。爸爸的丁;妈妈的田。“田田”即取汉乐府诗《采莲曲》中“莲叶何田田”最后两字,特别抒情清雅,不愧是中文系的人取的,不愧是曾经的校园朦胧诗人取的,硬是不同凡俗。春妮对田田宝贝得要命,只要在家里,恨不得孩子长在她身上才好。买了大房子后,三口之家其乐融融。春妮真是满意极了;她上班教学,存扣经商做生意,多好的组合!家庭的美满和谐总是支持和鼓舞着人的事业劲头,在学样里春妮是个敬业称职深得同行首肯学生拥戴的好老师,而存扣在生意上每年都有大起色,都会制造惊喜——他好像就是一个天生的商人!

    诚然,这真是一个幸福美满积极向上欣欣向荣的年轻家庭,无法让人不羡慕。

    2.

    但是,和任何家庭一样,夫妻生活不可能总像沐着阳光的平静湖港,它也会风生水起,形成波澜,这不奇怪,也很正常,甚至是必要的。婚后,春妮和存扣这对小夫妻之间也有磕绊,吵过嘴,赌过气,但夫妻间的吵嘴赌气却常常代表着婚姻的活力,代表着在乎和珍惜,是主动的碰撞,是另类的沟通,是色情男女通俗生活中的小小插曲,是增添生活精彩变数,丰富人生故事。夫妻吵嘴斗气最后大抵总是以出人意料之外或者意料之中的喜剧效果结束,有趣得很,好玩得很。持续平静如水的婚姻才是值得警惕和不安的。这个世界是动的,生命是动着,婚姻也应该是动的。动,才代表着真正的活。

    并不只是爱屋及乌的原因,春妮非常喜欢乡下的存扣家,尤其和婆婆桂香亲热。桂香太喜欢春妮这孩子,乖乖长乖乖短的,呵爱有加,热情得让人受不了。这关键是春妮本身乖巧和讨喜,嘴巴甜起来赛过蜜糖,哄得桂香屁颠屁颠乐不可支,逢人就夸大城市里的儿媳妇怎样怎样,自豪得不得了。但婚后春妮知道了婆婆是个长期走江湖的,从事着古老的相命职业,非常讶然和不能接受。她本是个城里生城里长的女子,还很年轻,见的世故并不多,考虑事情难免有单纯天真和感性的一面,不大能深切了解人世间特别是农村里一些复杂事情,以后见到婆婆就感到有些别扭起来。桂香是何等聪明之人,知道这二媳妇是对她相命反感。以前曾经给过儿子许诺的,说是存扣考上大学后寻到了城里的婆娘就洗手不干的,但现在她老了,这行当反而丢不开了,成了生活中的念想和奔头;现在社会又宽松了,看风水呀,测字呀,算命相命呀,这些公家都不大管了,甚至有人还说这是民间文化哩,甚至有人说她是心理医生哩,相信相命的人从来没有少过呀,自己做起来游刃有余的这项生意怎么能说丢就丢呢?怎么舍得呢?现在儿子都不说这个了,儿子孝顺,理解妈妈,懂得让妈妈自在,可这对媳妇怎么解释呢?桂香见了春妮就也有些尴尬起来,有些讷讷的。

    存扣这个大孝子知道了情况,对春妮大发其火,说她不懂得尊重亲人,孝顺老人,瞧不起农村人,情急气愤下竟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把春妮惊呆了,涨红个脸,也与他对说起来,说:“你懂得尊重亲人孝顺老人你干嘛要让妈妈出去做这让人瞧不起的行业?”“你怎么忍心让妈妈这么大年纪漂在外面走江湖?“相命的人都是骗子!”云云,利嘴薄舌的。存扣又气又噎,把巴掌都举起来了。春妮见存扣想打她,又惊又气又伤心,扬起脸来迎上去,叫到:“你打呀!你打你老婆呀!你不得了啦,你当大老板了,嫌我了,想变心了……呜呜!呜呜!”存扣手举在头顶上,心里气恼得直揪心,想不到春妮也会这样使泼放蛮不讲理,怔了半天,收起巴掌,也不和她理论了,蹲在旁边抽起了闷烟,随春妮怎么哭哭说说,就是不答腔,不理她。

    春妮稍微平静下来后,看到存扣气得够呛,也有些后悔起来,感到自己有些过分了,又不好意思主动道歉,吃晚饭的时候便闷声不响的。存扣也是这样,闷头闷脑地扒饭。弄得春妮爸妈连连问:“怎么啦?两个人闷声大发财的,淘过气啦?”春妮就流下眼泪,滴到饭碗里;存扣有些讷讷的。春妮爸妈却互相看看,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知道:“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夫妻沤气不要愁,白天掼碗摔板凳,晚上还要睡一头。”不要劝,越劝越来洋(方言:起劲),淘气过了就没事了,小俩口自有解决的方法。

    果然,晚上两个人睡觉,上来是屁股对屁股的,都憋着气不理对方,可过了会儿,春妮就忍不住啦,故意翻身,叹气,假装无意地用手脚碰他。存扣不为所动,像根木头似的。春妮安静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抑或在谋划着什么,突然转过身来,紧紧地搂着存扣,也不开腔,倚紧他,磨他,把手伸进他胸口摸摸索索的。存扣开始不安起来——当她手伸到他下面时,他翻过身来,把春妮狠狠地压在身下。

    气喘吁吁,热汗淋漓,咿咿呀呀,被窝里充满了暖湿湿的汗水气和分泌物的味道,响动很大,全不怕屋里的父母听到了哂笑他们。真是一对淘气可爱的小疯子。

    夫妻吵架不要劝,夜间自有金钢钻。

    ——民谣

    一场亲热,春风化雨,小夫妻和好如初。存扣把春妮搂在怀里,絮絮地说了妈妈多少年来所承受的人生苦难和无奈,为家、为儿子们所做的一切……把春妮听得泪流满面,从心底里理解了婆婆,感到婆婆的不易和伟大,她以后要对婆婆更加亲热和体贴。

    3.

    搬到了新家后不久,春妮便发现了丈夫发生了异常:他常常变得若有所思——蹙着眉头,抿着嘴巴——默默无言;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抽烟,叹气,咕咕哝哝地轻声自语;在外面陪朋友喝酒,深夜才归……春妮就有些不明白了,有时问他为什么,是不是生意不好之类(这不可能呀,她晓得的),存扣就一醒神的样子,连连说没什么,考虑问题呢。可春妮晓得他心里有事。她就开始揣摩存扣的这种种“失常”了。她本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很快就明白了原因:生活和生意的顺利如意并不能让存扣从以前的人生阴影中彻底走出来,反而催生了他对从前的怀念和感伤。难道不是这样吗?春妮就有些失落了,有些委屈了,有些生气了。她明白了她还没有完整地拥有存扣,拥有丈夫。即便两人是夫妻,有儿子,有属于自己的家。有时候,她甚至有过一种拿了本该属于他人东西的怪异感觉。她了解秀平和阿香所有的故事。秀平和阿香是存扣生命中的两棵树。如果在大学时代她对此满不在乎,可是她现在在乎了,正因为存扣是她的丈夫,是她生命中最亲密的人,她不能容许他心里还放着别的女人,怀念着从前的故事,她不甘心。她想通过和存扣闹别扭表示她的不满,可想想又毫无理由:跟一个去世多年的姑娘顶真有什么意思;这么多年了,丈夫跟阿香连一个字的书信、一句话的电话都不曾有过。但她就是不开心,嫉妒和对丈夫身心的完全占有欲望本来就是上天赋予女人可爱的天性。终于有一天她逮住了一个发泄的机会。

    那天孩子已经睡觉了,夫妻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存扣说想把秀平的那条大辫子带到盐城来,说摆在乡下那个木箱里怪寂寞的,说万一老鼠进去咬坏了就不得了了。春妮马上就激动起来,说咱们好好一个新房子怎么能把一个死人的辫子放在家里呢?多不吉利呀!不准。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呢?什么吉利不吉利呀?多封建呀?亏你还是人民教师呢!”存扣有些生气了。他感到春妮有点过分了,有点不讲理了。

    “就是不准。你把辫子拿到家里我睡不着觉!”

    “这是秀平的辫子呀!”

    “秀平的也不准。她死了。”

    “不,她活着!”存扣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为春妮的小心眼儿感到意外又气愤。他激动地把手掌抚在胸口上,对着春妮大声说:“秀平没有死!她活着,她永远活在我心里!”

    春妮就哭了,哭得好伤心。自认识存扣的第一天起,他对她从来是好脾气,除了结婚后有一次说婆婆相命是骗人激怒过他一次,其余哪里不是处处让着她,哄着她,哪里想到他还会对她发这么大的火、凶她,哪里想到他还有“外心”呀!她大声地哭,哭声把孩子都弄醒了,不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在懵懂中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母子俩紧紧抱在一起痛哭,其状十分可怜。

    终于还是存扣妥协了,答应不把秀平的辫子拿回家,保证以后不再对她“大声吼叫”(春妮语录)、凶她,云云。他心想,好在还没有把和爱香的事情告诉春妮,否则还不知道要吃怎样的醋呢。女人啊,真是小气!小气得要老命!——和爱香的事情一辈子都不能说了!

    他心里平静下来后想想,春妮之所以这样还是缘于对他的爱。她要完完整整地拥有丈夫的身心,她没错的,她何错之有?他就不怪她了,自己心里反而有些歉意。

    但春妮心中的阴霾却没有因为存扣的妥协和保证而消除。她产生了警惕的心。她把存扣珍藏的学生时代的日记和随笔用塑料扎绳捆绑了好多道,打上死扣儿,放在书橱最顶角上。存扣笑她:“何苦哦,我又不看。”“不看也要绑!”春妮赌气地回他。像个孩子似的。

    事后,春妮犹觉得郁闷不平。终于,她回娘家时告诉了妈妈,把存扣的历史档案和“前科”全说了出来,还哭了鼻子。万万没有想到,妈妈饶有兴趣地听完了女儿的哭诉,却只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呆丫头,我当多大的事哩!——你修的呀,你修的一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呀!”

    春妮目瞪口呆。她不料到妈妈居然帮着存扣说话。她噘着嘴,低头想妈妈的话。想想也对,存扣不就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嘛,当初爱上他还不就是主要看上他这一点嘛,倒是自己小心眼了。

    她就在妈妈跟前不好意思地破泣为笑了。

    妈妈就用苏北那句著名的俚语笑话女儿了:“‘哭哭笑笑,花猫觉觉’!”说,“呆丫头,就是长不大!”

    “呆丫头”春妮终于想通了。她对丈夫更理解了,更关怀体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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