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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卷_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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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一

    一八〇五年十月,俄国军队占领了奥地利大公领地的几个大村庄和城市,一些新兵团又从俄国开来,驻扎在布劳瑙要塞附近的地方,因而加重了居民的负担。库图佐夫总司令的大本营也坐落在布劳瑙。

    一八〇五年十月十一日,刚刚抵达布劳瑙的步兵团在离城市半英里处扎营,听候总司令检阅军队。尽管地形和周围环境(果园、石砌的围墙、瓦屋顶、远处可见的山峦)与俄罗斯迥然不同,尽管非俄罗斯民众怀着好奇心观望着士兵,但是,这个兵团的外貌,却和俄罗斯中部任何地区任何一个准备接受检阅的俄国兵一模一样。

    那天傍晚,在最后一次行军的路上,接到了一项关于总司令检阅行军中的兵团的命令。团长不太明了命令中的措词,出现了应当怎样领会措词的问题:士兵是不是穿上行军的服装接受检阅?而在营长会议上,遵照以礼相待的准则,决定兵团的士兵穿上阅兵服接受检阅。于是在行军三十俄里之后,士兵们整夜未合眼,缝补衣裳,洗刷污秽;副官和连长命令士兵报数,清除一部分人。第二天清晨,这个兵团已不是最近一次行军的前夜那样松松垮垮的乌合之众,而是一支拥有二千人的排列整齐的军队,每个人都熟谙自己的位置和任务,每个人的每个纽扣和每根皮带都位于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而且洁净得闪闪发亮。不仅是外面穿的军装没有破烂不堪,如果总司令要察看军装里面,他就会看到每个人都穿着一件同样干净的衬衫,他也会发现每只背袋里都装有一定数量的物件,正像士兵们说的那样,“锥子、肥皂,应有尽有。”人人都认为,只有一件事令人心烦,那就是鞋子问题。士兵们的皮靴多半穿破了。但是这个缺点不能归咎于团长,因为虽然多次提出要求,可奥国主管部门并没有把军需品拨给团长,而这个兵团走了一千俄里路了。

    这个团长是个易于激动、须眉均已苍白的上了年纪的将军,他体格结实,胸背之间的宽度大于左右两肩之间的宽度。他身穿一套新缝制的带有一溜溜褶痕的军装,镀金的肩章挺厚,好像没有压低他那肥胖的肩膀,而是使它隆起来了。团长的那副样子,就像某人正在顺利地完成一项平生最庄严的事业似的。他在队列前面慢慢地走动,有点儿弯腰曲背,走动时微微发抖,看起来,这个团长非常欣赏自己的兵团,因为他居于一团之首而感到幸福,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个兵团了。尽管如此,他那微微发抖的步态仿佛说明,他除了对军事颇感兴趣外,对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和对女性的兴趣在他灵魂深处也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喂,老兄,米哈伊洛米特里奇,”他对一个营长说道(这营长微笑着向前移动一步,看上去他们都很走运),“夜里我们都挨责备了。可是,似乎还不错,我们兵团不是劣等的……啊,不是吗?”

    营长听懂了这句令人开心的讽刺话,笑起来了。

    “就是在察里津草地举行阅兵式,也不会有人把我们赶出去的。”

    “什么?”那团长说道。

    这时候,在那分布着信号兵的直通城市的大道上,有两个骑马的人出现了,一个是副官,另一个是跟随身后的哥萨克。副官是由总司令部派来向团长阐明昨天发布的命令中模糊不清的措词的,也就是想阐明,总司令想看见一个完全处于行军状态的兵团——穿军大衣,罩上外套,不作任何检阅准备。

    前一天,奥国军事参议院有一名参议员由*前来叩见库图佐夫,建议并要求俄国军队迅速与费迪南德大公和马克的部队汇合,但是库图佐夫认为这种汇合并无裨益,所以,除了其它理由之外,他还试图请那位奥国将军目睹一下来自俄国的军队的惨状,以作为他观点的佐证。为此目的,他愿意前来与兵团士兵会面;因此,兵团的处境愈益恶劣,总司令就愈益高兴。尽管那个副官不熟悉详情,但他已向团长转达了非履行不可的总司令的要求,那就是:士兵必须穿军大衣,罩上外套,不然,总司令就会感到不满意的。

    团长听了这些话后垂下头来,默不作声地耸耸肩膀,很激动地把两手一摊。

    “胡作非为啊!”他说道。“米哈伊洛米特里奇,我不是跟你说过,在行军中,就是要穿军大衣,”他指责营长,“唉呀!我的天!”他补充说道,随即很坚定地向前走去。“诸位连长先生!”他用那惯于发口令的声音喊道。“司务长们!……他快到了吗?”他面带恭恭敬敬的表情问前来的副官,显然,是为他所提起的那个人,他才面带这种表情的。

    “我想,过一个小时吧。”

    “我们来得及换装吗?”

    “将军,我不知道……”

    团长亲自走到了队列的前面,吩咐士兵们重新穿上军大衣。连长各自跑回连部,司务长们开始忙碌起来了(一部分大衣未予缝补,不太完整),就在这一刹那间,那些原先既整齐而又肃静的四边形队列开始蠕动、松散,喧哗不已。士兵从四面八方来回奔走,一个个向前耸起肩膀,绕过头上取下行军用的背袋,脱下军大衣,高举起双手往衣袖里穿。

    过了半个钟头,一切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只有四边形队列已由黑色变成灰色的了。团长又用那微微发抖的步态走到兵团的前面,想从远处审视它。

    “这又是什么名堂?这是什么名堂?”他在停步之时喊道,“传呼第三连连长!……”

    “第三连连长去见将军,传呼连长去见将军,第三连去见指挥官!……”一列列队伍都听见传呼的声音,一名副官跑去寻找那个磨磨蹭蹭的军官。

    这些卖力的传呼声越传越不对头,在传到被传者那里时,原话已经变成“传将军到第三连去”了。这名被传的军官从连部后面窜了出来,他虽然是个已过中年的男人,不习惯于跑步,但他还是步履踉跄,磕磕绊绊地快步走到将军面前。大尉那种惶惑不安的神色,就像有人叫一个没有学会功课的学生回答问题似的。他那显然由于饮酒无度而发红的脸上现出了斑点,嘴巴撇得合不拢了。快到团长跟前时,大尉放慢了脚步,当他气喘吁吁走到团长面前时,团长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

    “您很快要给士兵们换上萨拉凡长袍了!这是什么名堂?”团长喊道,他用下颔指了指第三连队伍中的一个穿着与别人的军大衣截然不同的蓝色呢军大衣的士兵,“您刚才呆在哪儿啦?总司令就要到了,而您擅自离开岗位,啊,不是吗?……我要教训您一顿,干嘛要让士兵们穿上卡萨金去接受检阅!……啊,不是吗?”

    连长眼巴巴地望着长官,他把两个指头按在帽檐上,越按越紧,好像他认为这会儿只有按帽檐行礼才能得救似的。

    “喂,您为什么不说话?您这儿有一个装扮成匈牙利人的是谁呀?”团长带着严肃的神情开玩笑说。

    “大人……”

    “喂,什么‘大人’?大人!大人!可是‘大人’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大人,他是受降级处分的多洛霍夫……”大尉轻声地说道。

    “怎么?他被贬为元帅,是不是?还是被贬为士兵了?士兵就应当像大家一样穿军装。”

    “大人,是您亲自准许他在行军时可以穿这种衣服的。”

    “我准许的吗?我准许的吗?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这个样子,”团长有几分冷静地说道。“我准许的吗?对你们随便说句什么话,你们就……怎么?”他怒气冲冲地说道,“请让士兵们穿得体面一点……”

    团长回过头来看了看副官,他又用那微微发抖的步态朝兵团的队伍走去。可见他很喜欢大发脾气,在这个兵团的队伍中走了一阵之后,他想再找一个大发脾气的借口。他指责一个军官未擦亮徽章,又指责另一个军官队列不整齐,之后他就向第三连走去了。

    “你是怎——样站的?脚放在哪里?脚放在哪里?”离那个身穿浅蓝色军大衣的多洛霍夫大约有五人间隔的地方,团长就用含有痛楚的嗓音喊道。

    多洛霍夫把他那弯着的腿慢慢地伸直,用炯炯发亮的放肆无礼的目光朝将军的面孔瞥了一眼。

    “干嘛要穿蓝色的军大衣?脱掉!……司务长!给他换衣服……坏东西……”团长还没有把话说完,多洛霍夫就急急忙忙地说道:

    “将军,我应该执行命令。但是,我不应当忍受……”

    “在队伍里不准讲话!……不准讲话,不准讲话!……”

    “我不应当忍受屈辱。”多洛霍夫大声、洪亮地把话说完了。

    将军和士兵的视线相遇了。将军怒气冲冲地向下拉着那条系得紧紧的腰带,他沉默起来了。

    “请您换衣服吧,我请求您。”他走开时说道。

    二

    “总司令来了!”这时信号兵喊道。

    团长红着脸跑到马匹跟前。他用颤巍巍的手抓住马镫,纵身上马,稳住身子,拔出了军刀。他面带欣喜而坚定的神情,撇着张开的嘴,准备喊口令。整个团就像梳平羽毛、振翅欲飞的鸟,抖抖身子,屏住气息,一动不动了。

    “立——正!”团长用震撼人心的嗓音喊道,这声音对他自己是欢乐,对团队是威严,对前来检阅的首长是表示欢迎之意。

    几匹马纵列驾着的高大的天蓝色的*轿式四轮马车,沿着没有铺砌路面的宽阔大路奔驰而至,大路的周围种满了树木。马车的弹簧发出轻微的隆隆响声。侍从们和一支克罗阿特护卫队乘坐轻骑在车后疾驰。一个奥国将军坐在库图佐夫近旁,他身穿一套白色军装,在俄国人的黑军装中显得稀奇古怪。四轮轿式马车在兵团的队列前停了下来。库图佐夫和奥国将军小声地谈论什么事情,库图佐夫微笑着,当他迈着沉重的步子,从踏板上把腿伸下来的时候,俨如他面前并无两千名屏住气息注视着他和团长的士兵似的。

    一声令下,团队又震动了一下,一齐举枪致敬,发出铿锵的响声。在那死一般的肃穆中,总司令微弱的说话声清晰可闻。全团的士兵拉开了嗓子喊道:“祝大——人——健康长寿!”然后又是一片寂静。开初,当团的队伍行进时,库图佐夫站在一个位置上不动。然后,他和那位身穿*装的将军,在侍从的伴随下,并排地沿着队列开始徒步检阅。

    从团长挺直胸膛、衣着整齐、姿态端正、眼睛凝视总司令举手行军礼来看,从他勉强抑制住微微发抖的步态、身体向前微倾、跟随着两位将军沿着队列徒步检阅来看,从他听见总司令每说一句话,看见总司令每作一次手势就跑上前去惟命是听来看,他履行下属的职务比履行首长的职务更得心应手。由于团长的严厉和勤奋,这个兵团与那些同时抵达布劳瑙的兵团相比较,状况非常好。掉队的和生病的只有一百二十七人。除了靴子外,其余一切都完好无损。

    库图佐夫沿着队列走过去。有时停步对他在土耳其战争中认识的军官们说上几句亲切的话,有时也对士兵们说几句话。当他望着皮靴时,他有好几回忧郁地摇头,并指着皮靴让奥国将军看,他那表情能说明,在这件事上他似乎不想责备任何人,但却不能不目睹这种恶劣的情形。每当这时团长就向前跑去,惟恐漏听总司令谈论这个兵团的每句话。在每句低声道出的话语都能听见的距离以内,大约有二十名侍从跟随在库图佐夫身后。侍从先生们互相交谈,有时候发出笑声。一个长得漂亮的副官紧紧地跟着总司令,相隔的距离很近,他就是博尔孔斯基公爵,他的同事涅斯维茨基校官和他并肩同行,他身材魁梧,格外肥胖,长着一张美丽、善良和笑容可掬的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个面孔有点黎黑的骠骑军官在涅斯维茨基旁边走着,把他逗弄得几乎忍不住要笑。那个骠骑军官没有笑,用那呆滞的目光严肃地望着团长的脊背,滑稽地摹仿团长的每个动作。每当团长微微发抖,向前弯腰的时候,那个骠骑军官就同样地、不差毫厘地发抖、弯腰。涅斯维茨基一面发笑,一面推别人,让他们也来观看这个好逗笑的人。

    库图佐夫无精打采地从几千双瞪着眼珠注视着首长的眼睛旁边缓慢地走过去。走到三连前面的时候,他忽然停步了。侍从们没有预见到他会停步,不由地朝他拥上来。

    “啊,季莫欣!”总司令说道,认出了那个因蓝色军大衣而尝到苦头的红鼻子大尉。

    季莫欣在团长责备他的时候身子似乎挺得不能再直了。但是,在总司令和他谈话的这个时刻,他把身子挺得更直了。看起来,若是总司令再多看他一会儿,他就会忍受不住了。库图佐夫显然明了上尉的这种窘态,他心中祝愿大尉诸事吉祥,话音一落地就连忙转过身去。库图佐夫那张因负伤而变得丑陋、胖得发圆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还有个伊兹梅尔战役的同志,”他说道。“是个勇敢的军官啊!你满意他吗?”库图佐夫问团长。

    团长在骠骑军官身上的反映,就像照镜子那样,只不过团长自己看不见。团长颤栗了一下,向前走去,答道:

    “大人,我很满意。”

    “我们大家并不是没有弱点,”库图佐夫说道,面带微笑,从他身边走开了。“他忠实于巴胡斯”。

    团长吓了一跳,这是否就是他的罪过,他什么话也没有回答。这时候军官看见了鼻子发红、腹部收缩的大尉的面孔,就开始模仿他的面部表情和姿态,他模仿得像极了,以致涅斯维茨基不禁笑出声来。库图佐夫扭过头来。看样子,军官能够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当库图左夫扭过头来的刹那间,他装出一副鬼脸,随即露出十分严肃的毕恭毕敬的纯洁无瑕的表情。

    三连是最后一个连。库图佐夫沉思起来,显然他想起了什么事情。安德烈公爵从侍从们中间走出来,用法话低声说道:

    “您吩咐我提醒您一件关于本团内受降级处分的多洛霍夫的事情。”

    “多洛霍夫在哪里?”库图佐夫问道。

    多洛霍夫是一个身材匀称、浅色头发、有一双闪闪发光的蓝眼睛的士兵,他换上一件士兵的灰色军大衣,没有等传唤他,就从队列中走出来了。他向总司令面前走去,举枪敬礼。

    “你有什么要求吗?”库图佐夫稍微皱起眉头问道。

    “他就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说道。

    “啊!”库图佐夫说道,“我希望这场教训会使你纠正错误,好好地服役。皇上是仁慈的。假如你表现得好,我也就不会忘记你。”

    那双闪闪发光的蓝眼睛放肆地看着总司令,就像正视着团长那样,他好像要用他的表情去冲破那层把总司令和士兵远远分开的帷幕。

    “大人,有一件事我要求您,”他用那洪亮、坚定、从容不迫的声音说道,“我求您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证明我对皇上和俄国的一片忠心。”

    库图佐夫转过身去,他脸上掠过一丝同他离开季莫欣大尉时相同的含在眼中的微笑。他转过身去,皱了皱眉头,好像他想表明,多洛霍夫对他所说的种种情形,以及多洛霍夫对他可能说到的种种情形,他老早就心中有数了,这一切使他厌倦,都是一些根本用不着说的话。他转过身,向马车走去。

    一团人按连站队开往布劳瑙附近指定的驻地,希望在那里能给自己弄到皮靴和军服,在艰苦的行军之后休息休息。

    “普罗霍尔伊格纳季奇,您对我不要苛求!”团长对季莫欣大尉说道,此时他正骑马绕过向营地走去的第三连官兵,朝带领连队的季莫欣大尉面前直奔而去。在顺利举行阅兵式之后,团长脸上不禁流露出喜悦的心情。“为沙皇效劳……不可以乱来……我有时会在队列中指责你们一通……我先来道歉,您是知道我的……我十分感谢!”他于是向连长伸出手来。

    “将军,哪能呢,我怎么敢呢!”大尉答道,他的鼻子更红了,面露微笑,微笑时张开他在伊兹梅尔城下被枪托打落两颗门牙的缺口。

    “请转告多洛霍夫先生,我决不会忘记他,要他放心好了。请您告诉我,我总想问您,他怎么样?操行端正吗?各方面的表现……”

    “大人,他努力工作……可是性格……”季莫欣说道。

    “怎么?性格怎么样?”团长问道。

    “大人,天天不一样,”上尉说道,“有时候很聪明,有学问,待人和善。可有时候他就变成野兽了。他在波兰本来打死了一个犹太人……您要知道……”

    “是呀,是呀,”团长说道,“还是要怜悯怜悯这个不幸的青年。要知道,他交际广阔,情谊深厚……所以您要……”

    “大人,遵命。”季莫欣说道,他面露微笑,表示他明了首长的意愿。

    “是呀,是呀。”

    团长在队列中找到了多洛霍夫,并且把马勒住了。

    “作战前先发肩章。”团长对他说道。

    多洛霍夫环顾了四周,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改变他那露出嘲笑的嘴角的表情。

    “嗯,这就好了,”团长继续说道。“我邀请各位喝一杯伏特加,”他补充一句,让士兵们都能听见他说的话,“我感谢大家!谢天谢地!”于是他赶到这个连队的前面,走到另一个连队跟前。

    “没说的,他确实是个好人,蛮可以和他一道干工作。”季莫欣对在身旁步行的连级军官说道。

    “总而言之,他是个红桃!……(团长的绰号叫做‘红桃K’)”那个连级军官一面发笑,一面说道。

    长官们在举行阅兵式后的喜悦心情也感染了士兵们。这一连人心情愉快地步行。四面八方都传来士兵谈话的声音。

    “有人把库图佐夫叫什么来着,他是个独眼人,只有一只眼睛?”

    “可不是吗!百分之百的独眼人。”

    “不……老弟,他比你更眼尖啊!皮靴和包脚布,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老弟,他是怎么看我这双脚的……嘿!我以为……”

    “还有那个和他同路来的奥地利人,好像他全身刷了一层白灰似的,简直白得像面粉!想必有人像擦驮具那样把他擦得干干净净!”

    “费杰绍,怎么样!……他说没说过什么时候开始打仗?你不是呆在更近的地方吗?人家老是说,波拿巴本人就驻扎在布鲁诺沃。”

    “波拿巴会驻扎在这里!瞧,他真是瞎说,笨蛋!他知道什么呀!目前普鲁士人在叛变。这也就是说,奥国人正在制服他们呢,一旦普鲁士人给镇压下去,就要向波拿巴宣战了。可是他硬说波拿巴驻扎在布鲁诺沃啊!由此可见,他是个笨蛋。你多听一点消息吧。”

    “你瞧,这些设营员真是些鬼家伙!瞧,第五连官兵已经拐弯,进村了,他们就要煮稀饭了,可我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鬼东西,给我一点面包干。”

    “昨天你给了我一点烟叶,是吗?老弟,怪不得。喂,你拿去吧,上帝保佑你。”

    “让我们停下来休息休息也好,要不然,我们还要空着肚子走五俄里左右的路。”

    “若是德国人给我们几辆四轮马车,那就妙极了。你只管坐着,真威风!”

    “老弟,这里的民众狂暴得很。那里好像都是俄国王权之下的波兰人;老弟,如今这里是清一色的德国人。”

    “歌手都到前面来!”可以听见大尉的喊声。

    大约二十人从各个队列中跑到连队的前面。一名领唱的鼓手向歌手们转过脸来,他挥一挥手,唱起悠扬婉转的士兵之歌,歌曲的头一句的字样是:“朝霞升,太阳红……”收尾一句的字样是:“弟兄们,光荣归于卡缅斯基爷爷和我们……”这首歌曲编写于土耳其,现时在奥国流行,只是歌词中有所改动,其中的“卡缅斯基爷爷”已被改成“库图佐夫爷爷”。

    鼓手是个消瘦、眉清目秀、大约四十岁的士兵。他依照士兵的惯例突然停止,不唱完最后一句,把两手一挥,好像把一件什么东西扔到地上似的,他向士兵歌手们严肃地瞥了一眼,眯缝起眼睛。之后,当他深信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好像把一件看不见的贵重物品举在头顶上,呆了片刻后突然使劲地把它扔掉:

    哎呀,我的门斗呀,我的门斗!

    “我的新门斗……”二十个人接着唱下去,操乐匙者不顾身上装备的沉重急忙地向前跑去,面向连队后退着行走,微微地抖动肩膀,威吓某人似地击打着乐匙。士兵们合着歌曲的节拍,挥动着手臂,迈开大步,不知不觉地走齐了脚步。连队后面可以听见车轮的辘辘声,弹簧垫的轧轧声和马蹄的得得声。库图佐夫偕同侍从回到城里去了。总司令做了个手势,要士兵们继续自由地行进。一听见歌声,一看见跳舞的士兵和迈着敏捷步伐愉快行进的全连士兵,总司令及其侍从们的脸上就流露出喜悦的表情。马车从连队的右侧经过时,在第二排有个蓝眼睛的士兵无意中引人注目,此人就是多洛霍夫,他步态优美地合着歌曲的节拍雄赳赳地行走着,一面望着从他身旁走过的人们的面孔,那神情就像他很怜悯此时没有跟随连队行进的人。库图佐夫侍从中的一名骠骑兵少尉曾经模仿团长的姿态,引起一场哄笑,这时候,他落在马车后面,来到多洛霍夫跟前。

    骠骑兵少尉热尔科夫在彼得堡曾一度属于多洛霍夫为首的暴徒团伙。热尔科夫在国外遇见一个当兵的多洛霍夫,认为没有必要和他结识。如今,当库图佐夫和这个受降级处分的军官谈话之后,他怀着老友会面的喜悦心情向他倾吐情怀。

    “知心的挚友,你怎么样了?”他在听见歌声时说道,一面使他的坐骑和连队的步调一致。

    “我怎么样?”多洛霍夫冷漠地答道,“就像你看见的这个样子。”

    节拍轻快的歌声使热尔科夫说话时那种无拘无束的愉快语调和多洛霍夫回答时故意装出的冷漠神态赋有一种特殊意义。

    “喂,你是怎样和首长搞好关系的?”热尔科夫问道。

    “没有什么,都是一些好人。你是怎样混进司令部的?”

    “临时调来的,我在值班呢。”

    他们沉默了片刻。

    “她从右手袖筒中放出一只雄鹰,”歌中唱道,歌词无意中引起一种朝气蓬勃的愉快的感觉。假若他们不是在听见歌声时交谈,他们的话题也许就不同了。

    “打败了奥国人,是真的吗?”多洛霍夫问道。

    “大家都这样说,鬼才知道啊。”

    “我很高兴。”正像歌词所要求的那样,多洛霍夫简单明了地答道。

    “好吧,随便哪天晚上请到我们那里来打法拉昂纸牌吧。”热尔科夫说道。

    “是不是你们捞到许多钱了?”

    “你来吧。”

    “不行,我已经发誓了。在没有晋升以前,我不喝酒,不赌钱。”

    “也罢,在打仗以前……”

    “到时候就见分晓。”

    他们又沉默起来。

    “你需要什么就来吧,司令部里大家都会帮忙的……”热尔科夫说道。

    多洛霍夫冷冷一笑。

    “你最好别操心。我需要什么,不会去求人的,我自己准能办到。”

    “也罢,我只是这样说……”

    “我也只是这样说。”

    “再见。”

    “祝你健康……”

    又高,又远,

    向着家乡的方向……

    热尔科夫用马刺刺马,马暴躁起来,发了烈性,用蹄子踢了大约三下,不知道先要伸出哪条腿,定神之后,疾驰起来,也同样合着歌曲的节拍赶到连队前面去追赶四轮轿式马车。

    三

    阅兵归来之后,库图佐夫在奥国将军陪伴下,走进办公室,他把一名副官喊来,吩咐他将开到本地的部队的实际情况的文件和指挥先头部队的费迪南德大公的函件一并拿来。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随身带着总司令必需的文件走进他的办公室。库图佐夫和军事参议院的奥籍参议员坐在一份摆在桌上的作战方案面前。

    “啊……”库图佐夫望着博尔孔斯基说道,他说一声“啊”好像是要副官等候片刻功夫,这之后便用法国话把已经开始的谈话继续谈下去。

    “将军,我只说这么一件事,”库图佐夫说道,用词优美,语调动听,迫使对话人倾听他不慌不忙说出的每一个词。显然,库图佐夫本人也乐于倾听自己说话。“将军,我只说这么一件事,如果这件事取决于我本人的愿望,弗朗茨皇帝陛下的圣旨老早就履行了,我也老早就和大公会合了。请您相信我的人格,对我本人来说,把统率军队的最高权力转交给比我更有造诣、更高明的将军,而奥地利是大有人在的,只要从我身上卸去一切责任的重担,那么对我本人来说,这真是一大乐事。将军,不过实际情况常比我们的愿望更富有说服力。”

    库图佐夫微笑了,那神色好像是说:“您完全有权不相信我,信不信由您,对我完全无所谓,但是您没有理由对我说出这种话。这也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奥国将军表现出不满意的样子,所以他不能不用同样的口吻回答库图佐夫。

    “与此相反,”他用埋怨的口气愤怒地说,这种口气和他含有谄媚意味的话语相抵触,“与此相反,陛下高度赞赏阁下参与我们的共同事业。但是我们一直认为,目前的拖延会使俄国军队及其总司令丧失他们在以往的大战中所赢得的胜利桂冠。”看得出来,他已把事先准备要说的话说完了。

    库图佐夫脸上仍然保持着笑意,行了一鞠躬礼。

    “根据费迪南德大公殿下最近给我的一封来信看,我坚定地相信并且认为,奥国军队在马克将军如此高明的副司令官统率之下,现已赢得决定性胜利,再也不需要我们援助了。”库图佐夫说道。

    奥国将军皱起眉头。尽管还没有传出有关奥国军队败北的确切消息,但有多种情形业已证明普遍失利的传说,因此,库图佐夫关于奥国军队获胜的推测听起来很像是一种嘲笑。但是库图佐夫却面带温和的微笑,他一直带着那种神态,仿佛是表示他有推测此事的权利。的确,他从马克军队最近收到的来函向他通报了奥国军队的胜利及其最为有利的战略地位。

    “把信拿到这里来吧,”库图佐夫对安德烈公爵说道,“请你看看,”库图佐夫嘴角边流露出讽刺的微笑,用德语向奥国将军念出费迪南德大公来信中的如下内容:

    我们拥有充分集中的兵力,近7万人,如果敌人横渡莱赫河,我们一定能够发动进攻,一举歼灭敌人。因为我们占有乌尔姆,我们则可继续控制多瑙河两岸的有利形势;因此,如果敌人不横渡莱赫河,我们定能随时渡过多瑙河,冲至敌人的交通线,并从多瑙河下游渡河返回原地,如果敌人想以全部兵力进犯我们的忠实盟军,我们决不允许敌人实现这一企图。因此,我们要振奋精神,等待俄皇军队完成备战任务,然后我们上下一致,不难觅得良机,使敌人面临其理应遭遇的厄运。

    库图佐夫念完了这段信,心情沉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亲切地注视着军事参议院的参议员。

    “可是,阁下,您知道有一条明智的行为准则:要作最坏的打算,”奥国将军说道,显然他想借助于戏言来结束闲谈,再开始谈正经事。

    他不满意地回头看了看副官。

    “将军,对不起,”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他也向安德烈公爵转过脸去。“亲爱的,你听我说,你向科兹洛夫斯基索取我们侦察员的全部情报吧。这儿是诺斯季茨伯爵写来的两封信,这儿是费迪南德大公殿下的来信,还有另一些,”他说道,一面把几份公文递给他。“依据这全部公文用法文清晰地编写一份官方记事公文备忘录,以使把我们所掌握的奥军军事行动的全部消息一目了然。喂,照此办理,然后呈送这位大人。”

    安德烈公爵低下头来,表示一听见库图佐夫开口说话,他就不但明白他说过什么,而且也明白,库图佐夫想对他说什么。安德烈公爵收拾好文件,向二位行了一鞠躬礼,就从地毯上迈起徐缓的脚步朝接待室走去了。

    虽然安德烈公爵离开俄国的时间不长,但在这段时间里他变化很大。他的面部表情、动作和步态上几乎看不见从前那种虚假、劳累和懒惰的样子。他那种神态,就像某人没有时间去想他对旁人产生什么印象,而只是忙着干一件悦意而饶有兴趣的活儿似的。他脸上显现出对自己和对周围的人表示更加满意的样子。他的笑容和眼神显得更快活、更有吸引力。

    还是在波兰他就追赶上的库图佐夫待他十分周到,答应他不会把他忘记,他和其他副官不同,库图佐夫非常赏识他,把他带到*,委托他办理比较重要的事情。库图佐夫在*给他的老同事安德烈公爵的父亲写了一封信。

    “您的儿子,”他写道,“因为他兢兢业业、立场坚定、勤勤恳恳,有希望成为一名与众不同的军官。我身边能有这样一名手下人,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在库图佐夫的司令部里,在他的同事之间,总的说在军队里,安德烈公爵,如同过去在彼得堡的社交界一样,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名声。有一些人,也就是少数人,承认安德烈公爵是个与己与众有所不同的特殊人物,预期他将来有所造诣,都服从他,佩服他,并且效法他。安德烈公爵对这些人都很大方、憨厚,和他们共事时,他觉得心情愉快。而另一些人,即是多数人,都不喜欢安德烈公爵,认为他是个盛气凌人、冷淡、令人厌恶的人物。安德烈公爵善于应付这些人,要他们尊敬他,甚至畏惧他。

    安德烈公爵走出库图佐夫办公室,来到接待室,他随身带着公文向一个同事,正在窗前看书的值班副官科兹洛夫斯基面前走去。

    “喂,公爵,怎么啦?”科兹洛夫斯基问。

    “接到命令要写一份官方记事公文,以说明为什么我们不向前推进。”

    “为什么呢?”

    安德烈公爵耸了耸肩膀。

    “没有马克方面的消息?”科兹洛夫斯基问道。

    “没有。”

    “假如他确实已被击溃,消息是会传来的。”

    “大概是这样的吧。”安德烈公爵说道,就向门口走去了。但是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看来像是刚从外地抵达的奥国将军迈着飞快的脚步迎面走进接待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他身穿常礼服,头上裹着黑头巾,颈上佩戴着玛丽娅捷列济亚勋章。安德烈公爵停住了脚步。

    “库图佐夫上将在吗?”刚从外地到来的将军带着刺耳的德国口音飞快地说道,一方面向两旁张望,不停步地向办公室门口走去。

    “上将没空,”科兹洛夫斯基说道,急忙走到不相识的将军前面,拦住门前的通道,“请问尊姓大名?”

    这个不相识的将军轻蔑地从上到下把那身材不高的科兹洛夫斯基打量一番,好像觉得惊讶,竟有人会不认识他。

    “上将没空。”科兹洛夫斯基心平气和地重说了一遍。

    将军皱起眉头,现出阴郁的脸色,他的嘴唇抽搐一下,颤栗起来了。他取出笔记本,用铅笔飞快地写了什么,撕下一页纸递给科兹洛夫斯基,然后他就飞快地向窗口走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朝房里的人瞥了一眼,好像心里在问: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呢?之后将军抬起头来,伸直了颈项,仿佛他想说句什么话,但是随即又像是漫不经心地暗自吟唱,唱出一种古怪的声音,这声音立即中断了。办公室的门敞开了,库图佐夫在门坎前面出现了。裹着头巾的将军有如躲避危险似的,弯下腰去,他那消瘦的两腿迈着飞快的脚步,向库图佐夫面前走去。

    “您现在看见的是不幸的马克。”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库图佐夫站在办公室门口,脸部的表情有一阵子滞然不动了。然后,他脸上闪现出一条波浪似的皱纹。前额舒展开了;他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合上眼睛,默不作声地让马克从身边走过去,随手把门关上了。

    原先传说奥国人已被击溃并在乌尔姆城下全军投降的消息原来是真实的。过了半小时,副官们已被派至各处传达命令,命令表明,直至目前尚未采取行动的俄军也快要和敌人交锋了。

    司令部里只有寥寥无几的军官才很关心战事的全部进程,安德烈公爵是其中之一。安德烈公爵看见马克并听见他的军队覆没的详情之后,他心中明白,半个战局已经输完了,俄军的处境极其艰难。他很清楚地想像到军队即将面临何种局面,他在军队中应当发挥何种作用。当他一想到过于自信的奥国遭到可耻的失败,再过一个礼拜也许会亲眼看到并且参与苏沃洛夫之后的史无前例的俄法武装冲突中去时,他就禁不住会产生一种激动的喜悦感情。但是他害怕那比俄军英勇更胜一筹的波拿巴的天才,同时他也不能容许自己的英雄蒙受奇耻大辱。

    这些心事使安德烈公爵感到激动和恼怒,他向自己房里走去,给父亲写信,他每日都给父亲写信,他在走廊上碰见同屋居住的涅斯维茨基和诙谐的热尔科夫。同往常一样,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你怎么这样忧愁?”涅斯维茨基发现安德烈公爵脸色苍白,两眼闪闪发光,便问道。

    “没有什么可开心的。”博尔孔斯基答道。

    当安德烈公爵碰见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时,昨日刚刚抵达的奥国将军施特劳赫和奥国军事参议院参议员从走廊的另一边迎面走来;这个奥国将军留驻于库图佐夫司令部,监察俄国军队的粮食供应。走廊很宽,有可供两个将军和三个军官自由通行的空地方;但是热尔科夫把涅斯维茨基推开,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让开路,让路!请让路!”

    两个将军走过去,他们都摆出一副想回避麻烦礼节的样子。诙谐的热尔科夫脸上忽然流露出似乎忍耐不住的欢快的傻笑。

    “大人,”他向前迈出几步,用德语对奥国将军说道,“向您道贺,我深感荣幸。”

    他低下头,就像那学跳舞的儿童一样,呆笨地时而伸出左脚,时而伸出右脚,开始并足致礼。

    奥国军事参议院参议员将军严肃地瞟了他一眼,可是发现他一本正经地傻笑,不能不注意一会儿。将军眯缝起眼睛,表示正在听他说话。

    “马克将军来了,他安然无恙,只是这个地方碰伤了,向他道贺,我深感荣幸。”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部,笑逐颜开地补充了一句。

    将军皱起眉头,转过身子向前走去。

    “天哪,多么天真啊!”他走开几步,愤怒地说道。

    涅斯维茨基哈哈大笑起来,抱住了安德烈公爵,但是博尔孔斯基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现出愤恨的神色把他推开,向热尔科夫转过脸去。马克的神色,他遭到失败的消息以及俄军所面临的局面引起的万端思绪使他陷入了神经兴奋的状态。热尔科夫不合时宜地逗乐,他觉得忿恨,这一切就在他愤怒时向热尔科夫发泄出来了。

    “阁下,”他的下颔微微颤抖,嗓音刺耳地说道,“如果您想当一名侍从丑角,这事我不能阻拦。但是我向您公开声明,如果您再敢当着我的面逗乐子,我可要把您教训教训,要您懂得怎样做人。”

    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对这种乖张行为表示惊奇,瞪大了眼睛,默默地望着博尔孔斯基。

    “怎么啦,我只是道贺罢了。”热尔科夫说道。

    “我不和您开玩笑,请您住口!”博尔孔斯基喊了一声,挽起涅斯维茨基的手,就从那不知怎么回答好的热尔科夫身边走开了。

    “喂,老弟,你怎么啦?”涅斯维茨基用安慰的口气说道。

    “什么怎么啦?”安德烈公爵说道,激动得停住了脚步,“你可要明白,我们要么是一些为皇上和祖国效力的军官,为共同的胜利而欢乐,为共同的失败而悲伤;要么是一些对君主的事业无关痛痒的走狗。四万人捐躯了,我们的盟军被歼灭了,可是你们居然开这种玩笑。”他说道,好像要用这句法语来加强自己的见解。“您和这个先生交朋友,像他这样的小人,还情有可原,而您,而您就不可饶恕了。只有乳臭未干的孩子才能这样寻开心。”安德烈公爵发现热尔科夫还能听见他说话,就用俄国话补充了一句,而且带法国口音说出孩子这个词。

    他等了一会儿,看骑兵少尉是否回答。可骑兵少尉转过身去,从走廊里走出去了。

    四

    保罗格勒骑兵团驻扎在离布劳瑙两英里的地方。士官生尼古拉罗斯托夫服役的骑兵连在德国村庄扎尔策涅克设营。骑兵连长杰尼索夫大尉素以瓦西卡杰尼索夫这个名字闻名于整个骑兵师,村庄中一栋极好的住宅分拨给了他。自从士官生在波兰赶上团队以来,他就和连长住在一起。

    十月八日,恰逢马克失败的消息正惊扰大本营上上下下的这一天,骑兵连部的行军生活照旧是风平浪静。清晨,当罗斯托夫骑着马儿采办饲料回来时,一通宵打纸牌输钱的杰尼索夫尚未回家。罗斯托夫身穿一套士官生制服,正催马跑到台阶前面,用那年轻人的灵活的姿势缩回一条腿,在马镫上站了片刻,好像他不想离开坐骑似的,后来他跳下马来,向传令兵喊了一声。

    “啊,邦达连科,诚挚的朋友,”他对那拼命跑到他的坐骑前面的骠骑兵说道。“朋友,牵马遛一遛。”他说道,一面流露着亲切的愉快而温和的神态,凡是善良的年轻人在那幸福的时候都会带着这种神态和人们打交道的。

    “大人,遵命。”一簇毛(旧时对乌克兰人的蔑称——译者注)愉快地晃着脑袋答道。

    “要当心,好好地牵马遛一遛!”

    另一个骠骑兵也跑到坐骑前面,可是邦达连科已经把缰绳扔过来了。显然,士官生给的酒钱可多啦,侍候他是有利可图的。罗斯托夫用手摸了摸马脖子,然后摸了摸马屁股,便在台阶上停步了。

    “真棒!会变成一匹骏马的!”他暗自说道,面露微笑,轻轻扶着马刀,马刺铿锵一声奔上了台阶。德国主人穿一件毛衣,戴尖顶帽子,拿着叉子清除牛粪,他从牛栏里向外面瞥了一眼。当德国人一看见罗斯托夫,他的脸色顿时开朗起来。他愉快地微微一笑,使了个眼色:“早上好!早上好!”他重复地说道,看起来,他和年轻人寒暄时能够得到欢乐。

    “又在干活啦!”罗斯托夫说道,他那兴奋的脸上仍旧流露着愉快的亲切的微笑。“奥国人万岁!俄国人万岁!亚历山大皇帝万岁,乌拉!”他把脸转向德国人,把德国主人常说的这些话重复地说一遍。

    德国人笑了起来,干脆走出牛栏门,摘下尖顶帽子,举在头顶上晃了一下,高声喊道:

    “全世界万岁!”

    罗斯托夫和德国人一样,把一顶军帽举在头顶上晃动一下,含笑地高声喊道:“全世界万岁!”

    无论是这个清扫牛栏的德国人,还是那个随同一排人来领干草的罗斯托夫,都没有任何理由值得特别高兴,但是这两个人都心怀幸福的欢乐和兄弟般的爱心彼此看了一眼,晃了晃脑袋表示彼此之间的友爱,他们面露微笑地走开了,德国人走回牛栏,罗斯托夫走进他和杰尼索夫一同占用的农舍。

    “老爷怎么啦?”他向杰尼索夫的勤务兵,闻名于全团的滑头拉夫鲁什卡问道。

    “从晚上出去就没有回来,大概是输了钱吧,”拉夫鲁什卡答道,“我的确心中有数。假如赢了钱,老早就会回来说大话。倘若到早上还没有回来,就是说,输净了,怒气冲冲地走回来。请问,您要喝咖啡吗?”

    “端来,端来吧!”

    过了十分钟,拉夫鲁什卡端来了咖啡。

    “回来了!”他说道,“现在该倒霉了。”

    罗斯托夫朝窗外一看,看见杰尼索夫回来了,杰尼索夫身材矮小,红彤彤的面孔,眼睛乌黑,闪闪发亮,黝黑的胡须和头发十分蓬乱。他身上披着一件骠骑兵的斗篷,敞开着,没有扣上纽扣,宽大的马裤下垂着,起了一条条皱褶。皱皱巴巴的骠骑兵制帽戴到后脑勺上。他低垂着头,满面愁云,向台阶近旁走来。

    “拉夫鲁什卡,”他怒气冲冲地高声嚷道,“喂,给我脱下,蠢货!”

    “我本来就在脱嘛。”拉夫鲁什卡答道。

    “啊!你起来了。”杰尼索夫走进房里来,说道。

    “早就起来了,”罗斯托夫说道,“我已经去领过干草了,也见过玛蒂尔达小姐了。”

    “真有这么一回事?老弟,我昨夜像只狗崽仔,把钱输得精光了!”杰尼索夫高声嚷道,“P”音发得不准确。“真不走运!真不走运!你一走,事情就变得糟透了。喂,把茶端来吧!”

    杰尼索夫皱起了额头,似乎含着一丝微笑,露出坚固的短牙齿,开始伸出两手,用那短短的手指把那像树林般浓密的黑发弄得乱蓬蓬的。

    “鬼使神差地让我去找这个大耗子(一名军官的绰号叫“耗子”),”他用两手搓搓前额和面颊,说道,“你设想一下,他一张牌,一张牌也没有给我。”

    杰尼索夫接过人家递给他的点着的烟斗,紧紧握在手心里,用它磕了磕地板,弄得火星撒落下来,他继续喊道:

    “下孤注他就让,加倍下注他就吃,下孤注他就让,加倍下注他就吃。”

    他把火星撒落在地上,敲灭了烟斗,把它丢到一边去。然后他沉默片刻,突然间用他那明亮的乌黑的眼睛高兴地看了罗斯托夫一眼。

    “哪怕有女人也好。要不然,这里除了饮酒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哪怕快点儿打起来也好……”

    “喂,谁在那里?”他听见了马刺丁丁当当的响声、踏着厚底皮靴停止脚步的响声和那谨小慎微的咳嗽声,便朝门口转过脸去,说道。

    “骑兵司务长!”拉夫鲁什卡说道。

    杰尼索夫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真糟糕,”他说道,抛出一个装着几枚金币的钱包。“罗斯托夫,亲爱的,点点那里面还剩下多少钱,再把它搁到枕头底下。”他说完这句话,就向骑兵司务长跟前走去。

    罗斯托夫取出钱来,机械地把新旧金币一堆一堆地摆放整齐,开始点钱。

    “啊!捷利亚宁,你好!昨天把我给涮了。”从另一个房间传来杰尼索夫的说话声。

    “是在谁那儿?是在大耗子贝科夫那儿吗?……我是知道的。”另一个人用尖细的嗓音说道,随后捷利亚宁中尉走进了这个房间,他身材矮小,也是那个骑兵连的一名军官。

    罗斯托夫把钱包掷到枕头底下,握了握向他伸过来的湿漉漉的小手。捷利亚宁不知是什么缘故在出征前从近卫军中调出来了。他在兵团中表现得十分出色,可是大家都不喜欢他,尤其是罗斯托夫,罗斯托夫既没法克制也没法掩饰他对这个军官的毫无理由的憎恶。

    “喂,年轻的骑兵,怎么样了?您觉得我的秃鼻乌鸦不错吧?”他问道(秃鼻乌鸦是捷利亚宁卖给罗斯托夫的一匹刚能骑的幼马)。

    中尉和人交谈时,从来都不看交谈者的眼睛,他的目光经常从一个目标很快地移到另一个目标。

    “我看见您今天骑着马走过去了……”

    “是的,挺不错,是一匹好马,”罗斯托夫答道,这匹马花了七百卢布买来的,但它值不到这个价格的一半,“左前腿微跛……”他补充说道。

    “马蹄裂开了!没关系啊。我来教教您并且给您说明怎样钉掌。”

    “是的,请您指教指教。”罗斯托夫说道。

    “我给您说明,我给您说明,这不是秘密。您买这匹马,以后您会感谢我的。”

    “那么我请人把马牵来。”罗斯托夫说道,他想避开捷利亚宁,就走出去请人将马牵来。

    杰尼索夫拿着烟斗,在过道屋的门槛上弯下身子,面对着向他禀告什么事的骑兵司务长坐着。杰尼索夫看见罗斯托夫,皱起了眉头,伸出大拇指从肩头上向后指了一下捷利亚宁坐着的那个房间,又皱了一阵眉头,憎恶地抖抖身子。

    “唉,我不喜欢这个坏东西。”他在骑兵司务长面前出言不逊地说道。

    罗斯托夫耸耸肩,好像他在说:“我也讨厌他,可是有啥办法呢!”他吩咐完毕,就回到捷利亚宁身边去了。

    捷利亚宁一直坐着,仍然保持着罗斯托夫离开他时的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一面搓着他那双洁白的小手。

    “这种可恶的人倒是常见的。”罗斯托夫走进房间时,这样想。

    “究竟怎么样,您已经吩咐牵马了吗?”捷利亚宁说道,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

    “已经吩咐了。”

    “我们一道去吧。要知道,我只是顺路来向杰尼索夫问问昨天的命令。杰尼索夫,接到命令了吗?”

    “还没有接到。您上哪儿去呀?”

    “我想教会年轻人钉马掌。”捷利亚宁说道。

    他们步*阶,向马厩走去。中尉说明了怎样给马钉掌,就回去了。

    罗斯托夫回来时,桌子上放着一瓶烧酒和一份香肠,杰尼索夫坐在桌前写字,笔尖刷刷地作响。他脸色阴沉地看了看罗斯托夫的面孔。

    “我给她写封信。”他说道。

    他手里拿着钢笔,用胳膊肘支撑着桌子,很明显,他高兴的是,有机会立刻把他想写的话简单明了地全说出来,于是向罗斯托夫道出信中的内容。

    “朋友,你是否知道,”他说道,“当我们不恋爱时,就等于我们在睡觉。我们都是浮云般的尘世俗子……只要我们一恋爱,就会变成神仙了,就会像创世的头一天那样圣洁……又有谁来了?让他见鬼去吧。没有时间!”他向那个毫不胆怯地向他面前走来的拉夫鲁什卡喊道。

    “还有谁会来呢?您自己吩咐他的。骑兵司务长来领款了。”

    杰尼索夫皱起眉头,想大叫一声,但又默不作声了。

    “糟糕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那钱包里剩下多少钱?”他向罗斯托夫问道。

    “七块新币,三块旧币。”

    “唉,糟糕透了!丑八怪,你干嘛站着,派司务长去吧!”

    杰尼索夫向拉夫鲁什卡喊了一声。

    “杰尼索夫,别客气,请把我的钱拿去吧,要知道,我这儿还有啦。”罗斯托夫红着脸说道。

    “我不喜欢向自己人借钱,我不喜欢。”杰尼索夫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顿。

    “如果你不够朋友,硬不用我的钱,那我真会生气的。说真的,我有钱。”罗斯托夫反复地说道。

    “不。”

    杰尼索夫于是乎走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拿钱包。

    “罗斯托夫,你把它搁在哪儿了?”

    “在下面一个枕头底下。”

    “没有啊。”

    杰尼索夫把两个枕头丢到地上,钱包不在了。

    “真怪!”

    “等一下,你是不是把它弄丢了?”罗斯托夫说道,他把枕头一个个捡起来,抖了好几下。

    他翻转被子抖了抖,钱包不在了。

    “我把它忘了?忘不了啊,我还以为,你把它像宝贝似的放在枕头底下,”罗斯托夫说道。“我把钱包搁在这儿。钱包在哪儿?”他把脸转向拉夫鲁什卡,说道。

    “我没有走进房里来。您搁在哪儿,就应该还在哪儿。”

    “可是,没有钱包啊。”

    “您老是这个样子,把东西往哪儿一丢,就忘记了。请您瞧瞧您的口袋吧。”

    “不,如果我没有想到它是件珍宝,那就会忘掉,”罗斯托夫说道,“其实我记得,我把它放好了的。”

    拉夫鲁什卡把床铺翻寻遍了,瞅了瞅床底下,桌子底下,把整个房间翻遍了,就在这个房间的中间停步了。杰尼索夫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拉夫鲁什卡的行动,当拉夫鲁什卡惊奇地摊开两手,诉说到处都没有钱包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了看罗斯托夫。

    “罗斯托夫,你不要像孩子般地胡闹……”

    罗斯托夫感到杰尼索夫的视线已经投到他身上了,他抬起眼睛,立刻又低垂下去。原先憋在他喉咙底下的全部血流,现已涌到他的面颊和眼睛里了。他简直喘不过气来。

    “除了中尉和您自己之外,房间里没有人来过。钱包还在房间里的什么地方。”拉夫鲁什卡说道。

    “喂,你这个鬼东西,快转过身去,给我找吧,”杰尼索夫的脸涨得通红,装出一副威吓的姿势,向仆人身上扑过去,忽然喊道,“一定要找到,否则我就要用鞭子打人。你们一个个都要挨打。”

    罗斯托夫回避杰尼索夫的目光,扣紧制服上衣,扣上佩带的马刀,戴上制服帽。

    “我对你说,一定要找到钱包。”杰尼索夫喊道,一把抓住勤务兵的肩膀摇晃着,把他推到墙上乱撞几下。

    “杰尼索夫,把他放开,我知道是什么人把它拿走了。”罗斯托夫说道,没有抬起眼睛,向门口走去。

    杰尼索夫停步了,想了想,显然他明白,罗斯托夫在暗示什么,于是就一把抓住他的手。

    “废话!”他喊道,他的颈上和额角上鼓起绳子般大小的青筋,“我对你说,你神经错乱了,我不容许这样。钱包就在这儿,我来把这个坏蛋狠揍一顿,钱包就会在这儿找到的。”

    “我知道是什么人把它拿走的。”罗斯托夫声音颤栗地补充了一句,向门口走去。

    “我告诉你,决不许这样做。”杰尼索夫喊道,向这名士官生扑了过去,想把他拦住。

    但是罗斯托夫把手挣脱了,他恶狠狠地直盯着杰尼索夫,仿佛杰尼索夫是他的最大的敌人似的。

    “你是否明白你在说什么吗?”他声音颤栗地说道,“除我之外,这个房间里谁也没来过。这么说来,假如不是这种情形,那么就是……”

    他没法说下去,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咳,你算了吧,你们大家算了吧。”这就是罗斯托夫听见的最后几句话。

    罗斯托夫来到了捷利亚宁的住宅。

    “老爷不在家,他到司令部去了,”捷利亚宁的勤务兵对他说道。“或者是出什么事了?”勤务兵补充了一句,他对士官生的扫兴的脸色感到惊奇。

    “不,没什么。”

    “早来一点就碰见了。”勤务兵说道。

    司令部驻扎在离那个扎尔策涅克村三俄里远的地方。罗斯托夫没有顺路回家,骑上一匹马,直奔司令部去了。司令部扎营的那个村子有一家小酒馆,军官们常去那里光顾。罗斯托夫来到小酒馆,他在台阶旁看见了捷利亚宁的座骑。

    中尉坐在小酒馆的第二间屋里用餐,他身旁摆着一盘香肠、一瓶葡萄酒。

    “啊,小伙子,您也来了。”他说道,面露微笑,把两撇眉毛抬得高高的。

    “是的。”罗斯托夫说道,仿佛费了很大气力才吐出这个字,他在邻近的桌旁坐下来。

    两人都默不作声,两个德国人和一名俄国军官坐在房间里。大家都不开口,可以听见刀子和盘子碰击时发出铿锵的声音和中尉吃饭的咀嚼声。捷利亚宁吃完早餐后,从他荷包中取出一个对折的钱包,弯弯地竖起几个洁白的小指头,拉开扣环,掏出一块金币,微微地扬起眉尖,把钱交给堂倌。

    “请你快点吧。”他说道。

    这是一块很新的金币。罗斯托夫站立起来走到捷利亚宁跟前。

    “让我瞧瞧这个钱包,”他说道,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捷利亚宁的眼珠子不停地来回转动,眉毛依旧扬得高高的,把钱包递给他。

    “是啊,这是个好钱包……是啊……是啊……”他说道,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小伙子,瞧瞧。”他补充说道。

    罗斯托夫拿起钱包看了看,又看了看钱包里的钱,还看了看捷利亚宁。中尉习惯地向四周环顾,他忽然觉得愉快极了。

    “如果我在*,我就要把钱全部用掉,眼前在这些糟糕透了的小市镇上,有钱也无处可花,”他说道,“得啦,小伙子,给我好了,我就要走了。”

    罗斯托夫默不作声。

    “您怎么了?也要用早餐吗?伙食很不错,”捷利亚宁继续往下说,“给我好了。”

    他伸出手来,抓住了钱包。罗斯托夫放开手中的钱包。捷利亚宁拿起钱包就搁进紧腿裤的口袋里,不经意地竖起眉尖,微微地张开嘴唇,好像他在说:“是啊,是啊,我把自己的钱包搁进口袋里,这是很寻常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小伙子,怎么了?”他说道,叹了一口气,从微微竖起的眉尖底下看了看罗斯托夫的眼睛。有一线目光从捷利亚宁眼睛中像电火花一般迅速地投射到罗斯托夫的眼睛中,反射回去,又反射回来,再反射回去,这一切都是在顷刻之间发生的。

    “请到这里来,”罗斯托夫说道,一把抓住捷利亚宁的手。他几乎把他拖到窗子前面了。“这是杰尼索夫的钱,您把它拿走了……”他凑近他的耳根轻声地说道。

    “怎么?……怎么?……您胆敢这么说?怎么?……”捷利亚宁说道。

    可是这些话,听起来像是诉苦的绝望的喊叫,又像是祈求宽恕。罗斯托夫一听到这种声音,心中的猜疑有如巨石落了下来。他觉得心旷神怡,与此同时,他又怜悯起这个站在他跟前的不幸的人;但是必须把已经开始做的事情全部完成。

    “天知道这里的人们会想些什么事,”捷利亚宁喃喃地说,他手中拿着一顶军帽,向那空荡荡的小房间走去,“应当说个明白……”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来证明一下。”罗斯托夫说道。

    “我……”

    捷利亚宁那张惊恐而惨白的脸上,一块块肌肉颤栗起来了。他的眼珠儿还是不停地乱转,只是向下看,而没有抬起眼睛来看罗斯托夫的脸;这时可以听见啜泣声。

    “伯爵!……您不要毁掉一个年轻人……这是些倒霉的钱,拿去吧……”他把钱抛到桌上,“我有年迈的父亲和母亲!……”

    罗斯托夫避开捷利亚宁的目光,拿起钱来,一句话没说,便开始从房间里走出去。但是走到门口,他就停下来,又退了回去。

    “我的天哪,”他两眼噙着泪水,说道,“您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

    “伯爵。”捷利亚宁说道,向士官生靠近。

    “您别触动我,”罗斯托夫边避开边说,“假如您要钱用,就把这些钱拿去吧。”他向他扔出了钱包,便跑出了小酒馆。

    五

    就在那天夜晚,骑兵连的军官们都在杰尼索夫的住宅中热烈地交谈。

    “罗斯托夫,我告诉您,您要向团长表示歉意。”骑兵上尉对两脸通红、激动不安的罗斯托夫说,上尉身材高大,头发苍白,上唇胡须浓重,粗犷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骑兵上尉基尔斯坚曾两度因赔偿名誉而贬为士兵,但两次恢复原职,又升为上尉。

    “任何人说我撒谎,我都不容许!”罗斯托夫高声喊道,“他说我撒谎,我就说他撒谎。事情始终是如此。即使是天天派我值勤也行,把我关进牢房也行,可是任何人不能强迫我道歉,如果他身为团长,认为自己不屑于赔偿我的名誉,那么……”

    “老兄,请您等一等,听我说吧,”骑兵上尉用那男低音打断他的发言,一面悠闲地捋顺他那长长的胡须,“您当着其他一些军官的面对团长说,有个军官行窃……”

    “当着其他军官们的面谈起这件事情,我没有错。也许不应当在他们面前谈及这种事,但我不是外交官。我之所以来当骠骑兵,就是因为骑兵队里根本用不着讲究细节的缘故,可是他竟然说我撒谎……那么就要他赔偿我的名誉……”

    “这些话说得不错,谁也不会想到您是个懦夫,可是问题并不在这里。您问问杰尼索夫,士官生向团长提出赔偿名誉,这像什么话?”

    杰尼索夫咬了一下胡须,面色阴沉地静听发言,显然他是不愿意参与这次谈话的。他对骑兵上尉的发问否定地摇了摇头。

    “您当着军官们的面对团长说这种下流话,”骑兵上尉继续说下去,“波格丹内奇(团长叫做波格丹内奇)制止了您。”

    “没有制止,而是说我是在说假话。”

    “得了吧,您竟然对他说了这么多傻话,理应道歉。”

    “决不道歉!”罗斯托夫高声喊道。

    “我没有料到您会这样,”骑兵上尉严肃而冷漠地说,“可是,老兄啊,您不光是不愿意在团长面前,而且也不愿意在整个兵团面前,在我们大家面前道歉。您原先就应当仔细想想,请别人指教一下,应当怎样来应付这件事,可是您公然在军官们面前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而团长现在该怎么办呢?把这名军官送交法庭审判,玷污整个兵团吗?因为一个恶棍而使整个兵团名誉扫地吗?在您看来,这样做行吗?在我们看来,这样不行。波格丹内奇真有两下子,他说您扯谎。听起来虽不悦耳,但是毫无办法啊,老兄。您是自找的啊。现在大伙儿都想暗中了结这个案子,您却因为骄傲而不愿意道歉,想把什么都说出来。叫您多值一会儿班,您就感到气恼,干嘛您不能向一个令人尊敬的老军官道歉?无论波格丹内奇怎么样,他毕竟是个令人尊敬的勇敢的老上校,可是您感到气恼;而给全团抹黑您却无所谓!”骑兵上尉的声音颤栗起来,“老兄,您在兵团中没有呆上几天,今天呆在兵团里,明天就被调到什么地方去做副官。您不理睬别人说的话:保罗格勒兵团中的军官们中竟有窃贼!我们可不是一切都不在乎的。杰尼索夫,难道不是这样吗?不是一切都不在乎的吧?”

    杰尼索夫总是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偶尔用他那乌黑发亮的眼睛看一看罗斯托夫。

    “骄傲对您是很宝贵的,您是不愿意道歉的,”骑兵上尉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们这些老年人,因为是在兵团里成长的,所以死也应该死在兵团里。总之,在我们心目中,荣誉是宝贵的,这一点波格丹内奇也是知道的。啊,您不明白这是多么可贵,老兄!这样很不好,很不好!您以后生气还是不生气呢,我始终要把实话说出来。很不好!”

    骑兵上尉于是站起来,转过身去不理睬罗斯托夫。

    “说实在的,真见鬼!”杰尼索夫一跃而起,说道,“喂,罗斯托夫,喂!”

    罗斯托夫脸一阵红,一阵白,焦虑不安,他时而看看这个军官,时而看看那个军官。

    “不是,先生们,不是……你们不要以为……我非常理解;你们对我抱有那种看法是没有必要的……我……为我自己……为兵团的光荣……不是吗?我要用事实来证明一下,团旗的光荣对我也是……嗯,说实在的,反正是我有罪!……”他眼睛里噙着泪水。“我有罪,全是我的不是!……您还要怎样呢?……”

    “伯爵,就是这样的。”骑兵上尉转过脸来喊道,他伸出他那巨大的手捶打着他的肩膀。

    “我对你说,”杰尼索夫喊道,“他是个不错的人。”

    “这样才好,伯爵,”骑兵上尉重复地说,他用爵位称呼他,好像是表扬他承认错误似的。“伯爵大人,您去道歉吧。”

    “先生们,我一切都能做到,任何人绝对听不到我今后乱说一句话,”罗斯托夫用乞求的声音说道,“但是我不会道歉,你们想要怎样就怎样吧,我的确不会道歉!我怎么要去道歉呢,就像个儿童那样请求原谅吗?”

    杰尼索夫笑了起来。

    “那样您会更糟。波格丹内奇爱记仇,您因固执己见是会受到惩罚的。”基尔斯坚说道。

    “说真的,不是固执!我没法向您形容这是怎样一种感觉,我不能……”

    “得啦,随您的便,”骑兵上尉说道。“那个坏蛋溜到哪里去了?那怎样办?”他问杰尼索夫。

    “他说他有病,明天就下令开除他。”杰尼索夫说道。

    “这是病,否则无法解释。”骑兵上尉说。

    “无论有病还是无病,他可不要碰见我——我会打死他的!”杰尼索夫杀气腾腾地吼道。

    热尔科夫走进屋来。

    “你怎么样?”军官们忽然问那个走进屋里来的人。

    “先生们,就要出征了!马克被俘了,他带着他的全部军队投降了。”

    “撒谎!”

    “是我亲眼看见的。”

    “怎么?你亲眼看见马克还活着?有手有脚的活人?”

    “出征啊!出征啊!他带来了消息,要给他一瓶烧酒。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因为马克这个鬼家伙,我才又被派到兵团里来了。奥国将军控告我了。马克来了,我向他庆贺……罗斯托夫,你怎么样?你好像是从浴室里走出来的?”

    “老兄,从昨天一直到现在,我们这儿很混乱。”

    兵团团部的副官来了,他证明热尔科夫带来的消息是可靠的。已颁布命令明天进军。

    “先生们,出征啊!”

    “啊,谢天谢地,我们坐得太久了。”

    六

    库图佐夫向*撤退,毁坏身后因河(在布劳瑙市)和特劳恩河上(林茨市)的一座座桥梁。十月月二十三日,俄国军队横渡恩斯河。那天正午,俄国的辎重车队、炮兵和步兵纵队从桥上两侧通过恩斯市。

    这是一个温和多雨的秋天。护卫桥梁的俄国炮台所坐落的高地前面,展现出辽阔的远景,时而突然被纱幔般的斜雨所遮蔽,时而显得很开阔,艳阳照耀下的景致仿佛涂了一层清漆,从远处也清晰可辨。脚底下的小市镇里,一幢幢白垩垩的房屋、红彤彤的顶盖、大教堂和桥梁——桥梁两侧密密麻麻的俄国军队川流不息,都尽收眼底。可以看见多瑙河湾的船舶和孤岛,恩斯河和多瑙河汇合点所围绕的花园城寨,可以看见一片松林覆盖的陡峭的多瑙河左岸和那神秘远方的碧绿的山峰和蔚蓝色的隘口,可以看见突露在仿佛未曾砍伐的野生松树林后面的修道院塔楼和恩斯河彼岸的远山前的敌军骑兵侦察分队。

    在这座高地的几尊大炮之间,一个率领后卫部队的将军随同一名侍从军官在前面站着,并用望远镜观察地形。在他们背后几步路远的地方,由总司令派往后卫部队的涅斯维茨基正坐在炮架尾部。伴随涅斯维茨基的哥萨克把背囊和军用水壶递过来,涅斯维茨基于是用馅饼和纯正的茴香甜酒款待军官们。军官们高高兴兴地把他围在中间,有的人跪着,有的人像土耳其人那样盘着双腿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这个奥国公爵不是笨蛋,在这儿修建了一座城寨。这是个很好的地方。先生们,你们干嘛不吃呢?”涅斯维茨基说道。

    “公爵,十分感谢,”一名军官答道,和这样一位显要的司令部官员谈话,他觉得非常高兴。“优美的地方。我们从公园旁边走过时,看见两只鹿,房子多么华丽啊!”

    “公爵,请您看看吧,”另一位军官说道,他很想再拿一个馅饼,但是觉得不好意思,便装出环顾地形的样子,“请看,我们的步兵已经到达那个地方,就是在那个地方,在村庄后面的草地上,有三个人正在拖拽着什么东西,他们要给这座宫殿建筑物除去杂草。”他用显然是赞许的口气说道。

    “是那样,是那样,”涅斯维茨基说道。“可是,我很想,”他补充一句话,一面用他那长得好看的湿润的嘴咀嚼着馅饼,“我很想钻到那个地方去。”

    他指了指在山上隐约可见的带塔楼的修道院,微笑了一下,眼睛眯起来,闪闪发光。

    “先生们,那该多好啊!”

    军官们笑了起来。

    “吓一吓那些修女也好。据说有些是意大利的少女呢。说实在的,我宁可豁出5年的时光!”

    “她们本来就够寂寞的啦。”一个更有胆量的军官面露微笑,说道。

    其时,站在前头的侍从军官正把什么指给将军看,将军便拿着单筒望远镜观望。

    “真是这样,真是这样,”将军愤怒地说道,放下望远镜,耸一耸肩,“真是这样的,他们会在渡河的时候挨打,他们干嘛在那儿耽误时间呢?”

    大河彼岸,用肉眼可以看见敌军和他们的炮台,从那炮台中冒出乳白色的硝烟,硝烟后面传来了远方的炮声,可以看见我们的军队急急忙忙地渡河。

    涅斯维茨基呼哧呼哧喘着气,站起身来,面带微笑地向将军面前走去。

    “大人,要吃点东西吗?”他说道。

    “真糟糕,”将军没有回答他的话,说道,“我们的军队磨蹭起来了。”

    “大人,要不要去一趟呢?”涅斯维茨基说道。

    “对,请您去一趟吧,”将军说道,他又把那已经详细传达过的命令重说了一遍,“告诉骠骑兵,依照我先前的命令,最后一批渡河,烧毁桥梁,把桥上引火用的燃料重新检查一遍。”

    “很好。”涅斯维茨基答道。

    他向牵马的哥萨克兵喊了一声,吩咐他收拾背囊和军用水壶,轻松地把他那沉重的身躯翻上马鞍。

    “说真的,我要找修女去了。”他向面带微笑看着他的军官们说道,便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下山去了。

    “喂,上尉,开一炮,看看能射到什么地方去!”将军把脸转向炮兵说道,“真烦闷,开开心吧。”

    “炮手们各就各位!”一名军官发出了口令,一分钟之后,炮手们都很快活地从篝火旁边跑出来,装上炮弹。

    “第一号,放!”发出了口令。

    第一号炮兵迅速地跳开。大炮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一枚榴弹从山下我军官兵头上飞过,发出一阵呼啸,榴弹落下的地方,冒出滚滚的硝烟,爆炸了,榴弹离敌军阵地还有很远一段路。在这隆隆的炮声中,官兵们脸上都流露出愉快的神情;大家都站立起来,观察那了如指掌的山下我军的动态,观察那逐渐靠近的敌军的动态。这时候,太阳完全从云堆里探出头来。这一声动听的炮响和耀眼的阳光汇合在一起,产生一种令人振奋的愉快的印象。

    七

    两枚敌人的圆形炮弹飞过桥梁的上空,桥上显得拥挤不堪。涅斯维茨基在桥中间下马,站立着,他那胖乎乎的身子紧紧地靠在栏杆上,他笑着回过头来看了看牵着两匹马在他身后几步远停下来的哥萨克。涅斯维茨基刚想向前走去,一群士兵和车辆又把他挤得不能动弹,他又被紧紧地逼到栏杆上,一筹莫展,只好苦笑。

    “老弟,你真是!”哥萨克对那赶车的辎重兵说道,这个辎重兵向聚集在车子和马匹旁边的步兵用力挤过去,“你真是!你能不能等一等,你明明看见将军要过桥。”

    有人道出了将军的姓名,但是这个辎重兵并不理会,他大声斥责那些拦住他的去路的士兵。

    “喂!同乡们!请靠左走,等一等!”

    可是,同乡们互相拥挤,肩膀碰着肩膀,刺刀挂着刺刀,密密麻麻的一片从桥上源源不断地行进。涅斯维茨基朝着栏杆向桥下看了一眼,看见恩斯河上湍急、喧嚣的浪涛,然而浪头不高,在桥桩四周汇合起来,泛起了一片涟漪,然后折回,后浪推前浪,奔腾不息。他朝桥上打量了一番,看见同样的士兵浪涛——士兵、饰穗、套上布罩的高筒军帽、背包、刺刀、长枪,还看见高筒军帽下露出的疲惫的面容,宽大的颧骨,凹陷的两颊,还有在黏满桥板的泥泞中行走的双腿。有时候,俨如恩斯河的浪涛中飞溅的白沫,在士兵的浪涛中混进一个披着雨衣、相貌和士兵截然不同的军官。有时候,俨如河中一块荡漾的木片,一个步行的骠骑兵、勤务兵或者是居民从桥上经过,被士兵的浪涛冲走了。有时候,俨如河上飘浮的圆木,一辆连队的大车或是军官的大车,满载着物件,覆盖着皮革,在四周的众人护卫下从桥上漂浮过去。

    “你看,像堤坝被冲垮了似的,”一名哥萨克绝望地停住脚步,说道,“那儿还有很多人吗?”

    “差一个一百万!”一名穿着破军大衣、从附近走过的快活的士兵递着眼色,说道,随即就看不见了。

    “假如他(指敌人)这时轰炸起桥来,”一名老兵面色阴沉地对他的伙伴说道,“那你就什么都会忘掉的。”

    这名老兵从身边走过去,一名乘坐大车的士兵跟在他后面行驶。

    “见鬼,包脚布塞到哪里去了?”一名勤务兵说道,他跟在大车后面飞奔,一面在大车的尾部摸索着寻找。

    这名士兵也跟随大车走过去了。

    有几名心情愉快的士兵,看起来像是喝过一顿酒,他们跟在这个士兵的后面。

    “他怎么,可爱的人,用枪托照准牙齿捅了一下……”一个把军大衣掖得很高的士兵使劲地挥动手臂,兴高采烈地说道。

    “是呀,是呀,正是那甜滋滋的火腿。”另一名士兵哈哈大笑地答道。

    他们也走过去了。涅斯维茨基不知道打了谁的牙齿,火腿意味着什么,有什么内在的联系。

    “你瞧他们手忙脚乱的!他只开了一炮,就自以为敌人全被打死了。”一个士官带着气忿和责备的神态说道。

    “大叔,那炮弹从我身边飞过去了,”长着一张大嘴巴的年轻士兵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说道,“我简直吓呆了。说实话,我吓坏了,真要命!”这个士兵说道,好像在炫耀他胆怯似的。

    这个士兵也走过去了。一辆大马车跟在他后面,它和以前驶过的大马车都不相像。这是一辆德国制造的双套长车身马车,车上运载的仿佛是全部家当。一个德国男人驾着马车,这辆马车后面绑着一头*很大的好看的花奶牛。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老太婆和一个两颊绯红、年轻而健康的德国姑娘坐在绒毛褥子上。看起来,这些移民是凭特殊许可证通行的。士兵们的目光都投射到妇人们身上。当这辆大车一步一步地慢慢驶过时,士兵们评论的内容只是和这两个妇人有关。大家的脸上几乎同样地流露出对这个妇人怀有猥亵念头的笑容。

    “瞧,德国香肠(德国人的绰号)也落荒了!”

    “把娘儿卖掉吧。”另一个士兵对德国人说,说话时重音落在最后一个音节上,那个德国人垂下眼帘,气忿而惊恐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去。

    “你瞧,打扮得这么漂亮!真见鬼!”

    “费多托夫,你应当在她们附近扎营!”

    “老兄,我们是有见识的。”

    “你们到哪里去?”一个正在吃苹果的步兵军官问道,他也半露笑容地打量着那个美丽的姑娘。

    德国人闭上眼睛,表示他听不懂。

    “你想吃,就拿去吧。”军官说道,一面把苹果递给姑娘。

    姑娘微笑了一下,接过苹果。涅斯维茨基像所有站在桥上的人那样,在两个女人还没有乘车驶过之前,他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们。当她们驶过之后,又有同样的士兵,谈着同样的话题向前走过来,大伙儿终于停住了。正如经常发生的一样,到了桥头,连队大车的马匹不听使唤了,一群人只得呆在那里等候。

    “干嘛都停滞不前呢?没有秩序了!”士兵们说道,“你硬往哪里闯?见鬼!不能不等一下子。假使他烧毁桥梁,那就更糟了。你瞧,他们把那个军官挤得无路可走。”站着的一大群人面面相觑,谈东道西,还在桥头上挤来挤去。

    涅斯维茨基朝桥底下看了看恩斯河的滚滚流水,忽然间听见一种新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疾速地靠近……这东西体积很大,扑通一声落到水中。

    “你瞧,射到哪里去了!”一个站在附近的士兵听见响声就掉过头来瞥了一眼,严肃地说道。

    “他正在鼓励我们,希望我们快点过去。”另一名士兵焦急不安地说道。

    一群人又开始向前移动。涅斯维茨基心里明白这是一枚炮弹。

    “喂,哥萨克,把马牵过来!”他说道,“喂,你们大家闪到一边去!闪开点,让出一条路来!”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到马的跟前。他不断地喊叫,缓慢地向前移动。士兵们挤缩在一起,给他让路,可是他们又一次挤成一团,踩痛了他的腿。站在他附近的人并没有错,因为他们被挤得更厉害。

    “涅斯维茨基!涅斯维茨基!你这个丑家伙!”这时他后面传来嘶哑的声音。

    涅斯维茨基回头一看,看见了瓦西卡杰尼索夫,他离涅斯维茨基有十五步路远,一大群向前移动的步兵把他们隔开了;杰尼索夫两颊通红,头发黝黑,十分蓬乱,后脑勺上戴着一顶军帽,雄赳赳地披着一件骠骑兵披肩。

    “你吩咐这班鬼东西让路。”杰尼索夫大声喊道,看起来他又发火了。他那对煤炭一般乌黑的眼珠在发炎的眼白中闪闪发光,骨碌碌地乱转,他那和脸膛一股通红的裸露的小手握着一柄未出鞘的马刀,不时地挥动着。

    “哎,瓦夏!”涅斯维茨基愉快地答道,“你怎么样?”

    “骑兵连没法子走过去,”瓦西卡杰尼索夫恶狠狠地露出洁白的牙齿,用马刺刺那匹好看的黑色阿拉伯贝陀因马,高声喊道,那匹马碰到刺刀尖,抖动着耳朵,打着响鼻,从马嚼子上喷出白沫,铃铛丁零丁零地响着,马蹄子踩着桥板,发出咚咚的声音,假如骑马的人允许,它似乎准备跨过桥栏杆跳下去。

    “这是什么?像一群绵羊,完全像一群绵羊!滚开!……让出一条路来!……在那儿站住吧!这辆大马车,真见鬼!我要用马刀砍了!”他大声喊道,真的从鞘中拔出马刀,挥动起来。

    士兵们面露惊恐的神色,挤缩在一起,杰尼索夫于是和涅斯维茨基会合了。

    “你怎么今日没有喝醉呢?”涅斯维茨基在杰尼索夫向他驶近时,说道。

    “哪有喝酒的工夫!”瓦西卡杰尼索夫答道,“整天把兵团拉到这儿,又拉到那儿。要打仗,就打仗吧。其实,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你是个穿得很漂亮的人啊!”涅斯维茨基看着他的一件新斗篷、新鞍垫说道。

    杰尼索夫微微一笑,从皮囊里取出一条散发着香水气味的手帕,向涅斯维茨基的鼻孔边塞去。

    “不行,作战用得着我嘛!我刮了脸,刷了牙,喷了香水。”

    涅斯维茨基由哥萨克兵陪伴,外貌威严;杰尼索夫手挥马刀,大喊大叫,举动果敢,发挥了效力,他们挤缩到桥梁的那边,把步兵拦阻住了。涅斯维茨基在桥头找到了上校,涅斯维茨基应当把命令转告他,在执行了委托的任务之后就返回原地去了。

    杰尼索夫扫清了道路上的障碍,在桥头入口处停住了脚步。他很随便地勒住跺着蹄子向自己同类冲去的公马,端详着迎面走来的骑兵连官兵。桥板上可以听见清脆悦耳的马蹄声,好像有几匹马儿在飞速奔驰,骑兵连的队伍四人一排,军官们站在前头,像一条长蛇阵似地从桥上走过,开始向对岸走去。

    被拦住的步兵在桥边的烂泥地上挤来挤去,带着不同兵种相遇时常常会产生的那种不怀好意的互相排斥和嘲讽的特殊情感,看着步伐整齐地从他们身旁走过的衣着讲究而整洁的骠骑兵。

    “穿得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啊!只能去赶波德诺文斯科耶庙会!”

    “他们有什么用啊!只能摆出来做个样子给人看!”另一个士兵说道。

    “步兵们,不要把尘土扬起来!”一个骠骑兵开了个玩笑,他骑着的那匹马一踢蹄子,就把烂泥溅到了那个步兵身上了。

    “真应该让你背着行囊去行两天军,那你身上的绶带准会磨破的,”那个步兵用袖筒揩去脸上的烂泥,说道,“那你就不像个人了,像只鸟儿搂在马身上!”

    “济金,真想让你骑在马背上,那你就很舒服了。”上等兵讥笑那个被背囊压得弯腰驼背的消瘦的士兵,打趣地说。

    “你拿根棍子夹在*,那你就有一匹马了。”一名骠骑兵应声说道。

    八

    其余的步兵呈漏斗形挤缩在桥头,急急忙忙地过桥。一辆辆大车终于走过去了,已经不太拥挤了,最后一个营也走到了桥上。只有杰尼索夫骑兵连的骠骑兵还留在桥那边抗拒敌军。从对面山上可以远远地看见敌军,可是从下面的桥上还看不见它,因为从河水流经的谷地看去,地平线被不到半俄里远的对面高地隔断。前面是一片沙漠,有几组我们的哥萨克侦察兵在沙漠中的某处慢慢地移动。忽然间身穿蓝色外套的军队的官兵和炮兵在对面的高地上出现了。他们都是法国人。哥萨克侦察兵飞也似地下山了。杰尼索夫骑兵连的全体官兵,虽然极力地谈论着不相干的事情,眼睛向四周观望,而心中不断地想到的却只是那边山上的动态,他们不停地注视地平线上出现的黑点,认为那是敌人的军队。午后又转晴了,耀眼的阳光落在多瑙河和它周围的暗山上。四下里一片寂静,有时候从那山上传来敌军的号角声和呐喊声。在骑兵连和敌军之间,除了小股侦察兵外,已经没有人影了。约有三百俄丈的空地把他们和敌军分隔开来。敌军停止了射击,那条把敌对的两军分隔开来的森严可畏、不可接近、难以辨认的界线于是使人更加清晰地感觉到了。

    “向这条似可划分生者与死者的界线跨出一步,就会面临未知的痛苦和死亡。那儿是什么?谁在那儿?在这片田野、树木、阳光照耀的屋顶后面?谁也不知道,但谁都很想知道。逾越这条界线是很可怕的,但又很想逾越它。而且你知道,或迟或早不得不逾越过去,以便深入了解界线那边是什么,正如不可避免地要了解死亡的那一面是什么一样,而你自己身强体壮、心情愉快、易于兴奋,你周围的人们也很健壮、易于兴奋、生气勃勃。”每一个看见敌人的人,即令没有这种想法,也有这种感觉,而这种感觉会使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赋有一种特殊的光泽和令人欣悦的深刻而强烈的印象。

    敌军的小山岗上开炮后冒起了一股烟雾,一枚炮弹从骑兵连头顶上方呼啸着飞了过去。先前聚在一块的军官们各自回自己的岗位去了。骠骑兵设法把马匹排列得整整齐齐。骑兵连里寂然无声。大家都望着正前方的敌军,望着骑兵连长,等待他发口令。第二枚炮弹、第三枚炮弹都飞过去了。很明显,炮弹是向骠骑兵发射的,但是炮弹迅速而有节奏地从骠骑兵头顶上呼啸着飞过,命中了后面的什么地方。骠骑兵未向四周环顾,但是每当听见炮弹飞过的响声,整个骑兵连队就像听从口令似的,都屏住气息,一些人露出同样的面部表情,另一些人却不同。当炮弹掠空而过时,他们都在马镫上欠起身子,而后又坐下来。士兵们并未扭过头来,都斜起眼睛彼此看着,怀着好奇的心情仔细观察战友的感应。从杰尼索夫到号手,在每个人的脸上,嘴唇上和下颏旁边流露出一种内心斗争、兴奋和激动的神情。司务长愁眉苦脸,不时地望着士兵,好像要用处分来威吓他们似的。士官生米罗诺夫每当炮弹飞过时,总要弯下身子。罗斯托夫骑着他那匹有点跛腿的好马“白嘴鸦”,站在左翼,露出走运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学生被喊到一群人面前应试,并且相信自己会取得优异成绩似的。他双眼炯炯有神,打量着众人,仿佛是请他们注意,他在枪林弹雨之下不慌不乱,非常镇静。但在他的嘴角边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不同于往日的十分严肃的面部表情。

    “谁在那里低头弯腰地鞠躬?士官生米罗诺夫吗?很不好!看着我!”杰尼索夫高声喊道,他在那个地方站不下去,便骑着马在骑兵连队面前兜圈子。

    翘鼻子黑头发的瓦西卡杰尼索夫的面孔、他那矮小而结实的身体、握着出鞘的马刀刀柄的青筋赤露的手(手指很短,长满了细毛),完全与平日的样子相同,尤其是与黄昏前喝完两瓶烧酒之后的样子相同。他满面通红,不过较诸于平日显得更红。他像小鸟喝水时一样,仰起他那头发蓬乱的头,两条细腿使劲地用马刺刺那匹阿拉伯良种马贝杜英的两肋,他那身子俨像要向后跌倒似的,骑着马向连队的另一翼疾驰而去;他开始用他嘶哑的嗓门叫喊,要大家检查手枪。这时他策马跑到基尔斯坚面前,骑兵上尉骑着一匹肥大的稳重的母马,跨出一步,向杰尼索夫走来。骑兵上尉留着很长的胡子,像平日一样严肃,只是那双眼睛比平日更加炯炯有神。

    “怎么啦?”他对杰尼索夫说道,“打是打不起来的。你看得见的,我们一定会撤退。”

    “鬼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事!”杰尼索夫唠叨地说。“啊!罗斯托夫!”他看见士官生那副快活的面孔,便向他喊了一声,“嗯,你总算等到了。”

    他微微一笑,表示称赞,很明显,对士官生表示中意。罗斯托夫觉得自己幸运极了。这时候长官在桥上露面了。杰尼索夫骑马跑到他跟前。

    “大人!请让我们发动进攻吧!我把他们统统击溃。”

    “这里有什么可进攻的,”长官用沉闷的嗓音说道,像赶开那只讨厌的苍蝇似地皱起眉头,“您干嘛站在这儿?您看,两翼的官兵正在撤退。您把骑兵连带回去吧。”

    这个骑兵连过了桥,从射程以内退了出来,没有一人阵亡。先前作为散兵线的第二骑兵连跟在后面走过去了,最后一批哥萨克也离开了那一片土地。

    保罗格勒兵团的两个骑兵连过桥了,一连紧跟一连地向山上撤退。团长卡尔波格丹诺维奇舒伯特策马跑到杰尼索夫的骑兵连前面,他在离罗斯托夫不远的地方徐步行驶;虽然他们曾为捷利亚宁的事发生冲突,这是他们冲突之后的初次见面,但是他不去理睬他。罗斯托夫觉得在前线有权支配他的人正是此时他认为自己对不住的这个人。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团长那大力士般的脊背、浅色头发的后脑勺和通红的脖子。罗斯托夫时而觉得波格丹内奇只是装出一副不留神的样子罢了,他这时的意向全在于考验一名士官生的勇敢精神,他于是挺直胸膛,十分愉快地向四周张望。他时而觉得,波格丹内奇故意在附近行驶,想向罗斯托夫显示一下他的勇敢精神。他时而想到,他的仇敌此时故意派遣骑兵连队奋不顾身地去发动进攻,目的是在于惩罚他罗斯托夫。他时而又想,在大举进攻之后,他将要走到他跟前,向他这个负伤的人故作慷慨地伸出和解之手。

    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都熟悉那两肩高耸的热尔科夫的身材(他在不久前才退出他们的兵团),他骑马跑到团长跟前。热尔科夫被驱逐出司令部之后,没有留在兵团里,他说他懂得在前线要干苦差事,而在司令部即使不干事也能获得更多的奖赏。他凭自己的本领在巴格拉季翁公爵门下谋得了传令军官的职位。他持有后卫司令官的命令前来见他从前的长官。

    “上校,”他露出阴沉而严肃的神情对罗斯托夫的仇敌说道,一面端详着从前的战友们,“命令大家停下来,烧毁桥梁。”

    “谁的命令?”上校愁眉苦脸地问道。

    “上校,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命令,”骑兵少尉一本正经地回答,“公爵只是命令我:骑马去告诉上校,要骠骑兵快点退回来,把桥梁烧毁。”

    一名侍从武官跟在热尔科夫身后持有同样的命令前来见骠骑兵上校。胖乎乎的涅斯维茨基紧随侍从武官之后,骑着一匹哥萨克马,吃力地驮着他奔驰而来。

    “上校,怎么啦,”他还在骑行就大声喊道,“我和您说过要焚烧桥梁,可眼下是谁把话传错了,他们在那里都快发疯了,乱七八糟,弄不清。”

    上校从容不迫地把一团人阻止住后对涅斯维茨基说:

    “您对我说过引火物的事,”他说道,“可是烧毁桥梁的事,您没有说过半句。”

    “怎么会呢,老爷,”涅斯维茨基停步了,摘下军帽,用那胖乎乎的手弄平汗湿的头发,开始说道,“当把引火物放好之后,怎么会不说烧毁桥梁呢?”

    “校官先生,我不是您的‘老爷’,您没有对我说过要烧毁桥梁的事啊!我知道份内的事,我有严格执行命令的习惯。您说要烧毁桥梁,可是谁去烧桥呢?我简直弄不明白……”

    “嗯,这种事总会有的,”涅斯维茨基挥挥手说道。“你怎么在这儿呢?”他对热尔科夫说道。

    “就是为了那件事。不过你都湿透了,我来帮你拧干吧。”

    “校官先生,您说了……”上校带着受了委屈的声调继续说道。

    “上校,”侍从武官打断他的话,“要赶快采取行动,否则,敌军会把大炮移过来发射霰弹的。”

    上校默默地看了看侍从武官,看了看肥胖的校官,又看了看热尔科夫,然后皱起眉头。

    “我去烧毁桥梁。”他带着庄重的语调说道,仿佛用这句话来表示,虽然别人会给他制造种种麻烦,但他仍要办好该办的事情。

    上校用他那肌肉发达的长腿踢了踢马,仿佛那匹马总有罪过似的,他开始向前挺进,并命令由杰尼索夫指挥的第二骑兵连,也就是罗斯托夫的那个连向桥上撤退。

    “咳,真是这样,”罗斯托夫想了想,“他想考验我!”他的心抽紧了,血液直涌到脸上,怒火上升了。“就让他瞧瞧,我是不是个胆小鬼。”他想了想。

    骑兵连所有人那十分愉快的脸上又出现了他们站在炮弹下脸上带着的那种严峻的表情。罗斯托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仇敌——团长,想在他脸上发现,他的猜测已被证明是正确的;可是上校没有瞧罗斯托夫一眼,而是像平常在前线那样严肃而洋洋自得地东张西望。传来了口令。

    “赶快!赶快!”他周围的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骠骑兵急急忙忙地下马,马刀被缰绳挂住了,马刺发出丁当的响声,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事。骠骑兵画着十字。罗斯托夫已经不再看团长了,他没有工夫去看他。他非常害怕,心慌意乱,极度紧张,害怕他要落在骠骑兵后面。当他把马交给控马兵时,他的一只手颤抖着,而且他觉得血液突突地涌上心头。杰尼索夫的身子向后倾斜,在喊叫着什么,从他身旁走了过去。骠骑兵们被马刺挂住,马刀相撞时发出铿锵的响声,除了在罗斯托夫周围奔走的骠骑兵外,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担架!”有个人在他后面高声喊道。

    罗斯托夫没有去思考,把担架叫来意味着什么,他一直跑着,只是想方设法要跑到大伙前面去,可是一到桥头,因为没有当心自己脚下的东西,陷入了踩得稀烂的泥泞中,他绊了一跤,跌倒了,两只手撑在地上。别人绕过他,跑到前面去了。

    “骑兵上尉,靠西边走,”他听见团长说话的声音,团长骑着马跑到了前面,在离桥头不远的地方停住了,他脸上带着愉快而洋洋自得的神情。

    罗斯托夫在马裤上揩着粘满污泥的手,朝他的敌人看了一眼,想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他以为向前跑得越远就越好。虽然波格丹内奇并没有抬眼去看罗斯托夫,也没有把他认出来,但他还是向他喊了一声:

    “谁在桥中间跑呢?靠右边走!士官生,向后转!”他气忿地喊道,然后把脸转向杰尼索夫,杰尼索夫想要炫耀自己的勇气,便骑着马跑到桥上去了。

    “骑兵上尉,为什么要冒险啊!您从马上下来吧。”上校说道。

    “哎!有罪的人才会倒霉。”瓦西卡杰尼索夫坐在马鞍上,转过脸来答道。

    这时,涅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侍从军官一同站在射程以外的地方,时而观看这群正在桥头蠕蠕而动的官兵,他们头戴黄色的高筒军帽,身穿绣有绦带的暗绿色上装和蓝色的紧腿马裤,时而观看远处慢慢地移近的身穿蓝色外套的法国兵和骑马的人群——很容易认出那是大炮。

    “他们会不会把桥烧掉?谁首先动手?他们先跑到,把桥梁烧掉,还是法国人先到,发射霰弹,把他们全部歼灭呢?”这一大批军队中的每个人都感到揪心,情不自禁地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这批军队停留在桥梁对面的高地上,夕阳的余晖灿烂夺目,他们在夕照之下观看着桥梁和骠骑兵,观看着对岸,并且观看着身穿蓝色外套、配备有刺刀和大炮、逐渐向前推进的法国兵。

    “啊呀!骠骑兵要受惩罚啦!”涅斯维茨基说道,“目前正处在霰弹射程以内。”

    “他不应当带领这么多人。”一名侍从军官说道。

    “的确,”涅斯维茨基说道,“派两个棒小伙子就行啦,同样可以完成任务。”

    “咳,大人,”热尔科夫插嘴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骠骑兵,但还是带着他那副天真的样子,真没法琢磨他开口说的是不是正经话,“咳,大人!您是怎样评论的!派出两个人,那么谁会给我们颁发弗拉基米尔勋章呢?这么说,即使他们硬要打,也不要紧,还是可以呈请长官给骑兵连发奖,他自己也可以获得弗拉基米尔勋章。我们的波格丹内奇办起事来是有一套办法的。”

    “喂,”一名侍从军官说道,“这是霰弹啊!”

    他指了指已经从前车上卸下并迅速移开的法国大炮。

    在法军那边,在拥有大炮的一群群官兵中冒出了一股硝烟,而第二股、第三股硝烟几乎同时冒了出来;当传来第一次炮声时,冒出了第四股硝烟。两次炮声相继传来,接着又传来第三次炮声。

    “啊,啊呀!”涅斯维茨基唉声叹气,一把抓着侍从军官的手,仿佛他感到一阵剧痛似的,“您瞧瞧,有个人倒下来了,倒下来了,倒下来了啊!”

    “好像是有两个人倒下来了,对吗?”

    “如果我是沙皇,就永远不要打仗了。”涅斯维茨基转过身去,说道。

    法国大炮又急忙地装上弹药。步兵们身穿蓝色外套向一座桥边跑去。又冒出一股股硝烟,但是间隔不同,霰弹从桥上发出噼啦的响声。这次,涅斯维茨基没法看清桥上发生的事情。桥上升起了一股浓烟。骠骑兵们烧毁了桥梁,几座法国炮台向他们放炮,目的并不是打扰他们的阵地,而是让大炮瞄准目标,并且有人可打。

    在骠骑兵们回到控马兵那里以前,法国人已经发射了三次霰弹。两梭子霰弹射击得不准,霰弹都飞过去了,可是最后一次发射的霰弹落在一小群骠骑兵中间,掀倒了三个人。

    罗斯托夫很担心自己与波格丹内奇的关系,他在桥上停止了脚步,不知道他要怎么办才对。这时候,没有什么人可以砍杀(正像他经常设想到战斗的情况那样),他也没法去帮助他人烧毁桥梁,因为他不像其他士兵那样都携带着引火用的草辫。他站着,向四周张望,忽然间桥上传来了噼啪的响声,就像撒落坚果似的,离他最近的一名骠骑兵哼了一声倒在栏杆上。罗斯托夫和其他人跑到他跟前。又有什么人高声喊道:“担架!”四个人搀扶着这个骠骑兵,把他抬起来。

    “啊!啊!啊!……看在基督面上,行行善吧,请你们不要管我。”负伤的人喊道,但是他们还是把他抬起来,放在担架上。

    尼古拉罗斯托夫转过身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他开始眺望远方,观看多瑙河的流水,观看天空,观看太阳!天空多么美丽、多么蔚蓝、平静而深邃啊!渐渐西沉的太阳多么明亮,多么壮观啊!遥远的多瑙河的流水闪烁着多么温柔的光辉啊!多瑙河对岸的浅蓝色的远山、修道院、神秘的峡谷、雾霭笼罩的松林……显得更加绚丽多姿。那地方宁静而祥和……“我只要呆在那个地方,我就不奢望什么,不奢望什么,”罗斯托夫想道,“在我心中,在这阳光中有那么多的幸福,而在这个地方……一片呻吟、苦难与恐怖,还有那溟蒙混沌与忙乱……人们又在叫喊着什么,又在向后面奔跑,我也和他们一同奔跑,你瞧,就是它,你瞧,就是它,死亡在我的上方,在我的四周回荡……顷刻间,我就永远看不见这轮太阳,这泓流水,这座峡谷了……”

    这时,太阳开始在乌云后面隐藏起来了;在罗斯托夫前面出现了另一些担架。死亡和担架引起的恐怖以及对太阳和生活的热爱——这一切已经融汇成一种令人痛苦而惶恐的印象。

    “上帝啊!这个天上的主啊,拯救我,饶恕我,保佑我吧!”罗斯托夫喃喃地说。

    骠骑兵跑向控马兵身边,人们的话语声变得更洪亮、更平静,担架已经消失不见了。

    “老兄,怎么样,你闻到一点火药气味了吧?……”瓦西卡杰尼索夫在他耳畔大声喊道。

    “什么都完了,不过我是个胆小鬼,是的,我是个胆小鬼,”罗斯托夫想了想,深深叹了口气,便从控马兵手里牵走他那匹腿上有点毛病的“白嘴鸦”,纵身骑了上去。

    “那是什么,是霰弹吗?”他向杰尼索夫问道。

    “当然是霰弹啦,那还用说!”杰尼索夫喊道,“我们干起活来,都是好汉!可是这活糟糕透了!冲锋陷阵是令人愉快的事,把这些狗东西打个落花流水,可是在这里,人家竟像打靶似的向我们射击。”

    杰尼索夫于是向站在罗斯托夫附近的一群人走去,在这群人中有团长、涅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侍从军官。

    “但是,好像没有人发觉。”罗斯托夫暗自想道。确实谁也没有发觉什么,因为每个人都熟悉没有打过仗的士官生初次上阵时体会到的那种感觉。

    “会给打您一份请功报告,”热尔科夫说道,“你瞧,我也要提少尉了。”

    “请报告公爵,我把桥烧了。”上校愉快而洋洋得意地说道。

    “如果有人向我问到伤亡情况呢?”

    “这没有关系!”上校压低嗓门说道,“两名骠骑兵受了伤,一名战死疆场,”他怀着明显的喜悦心情说道,无法忍住愉快的微笑,用他那洪亮的嗓音斩钉截铁地说出“战死疆场”这个优雅的字眼。

    九

    库图佐夫统率的三万五千名官兵的俄国军队,在波拿巴指挥的十万法国军队追击时受到怀有敌意的居民的冷遇,深感军队粮饷不足,已不再信任盟国,俄军不顾预见到的战争环境,被迫采取军事行动,匆忙地向多瑙河下游退却,而在敌军追赶的地区却停止前进,仅为配合撤退,不损失重型装备才开展后卫战斗。在兰巴赫、阿姆施特滕、梅尔克附近双方曾经交战,俄军与敌军交锋时英勇刚毅,已为敌军所公认;虽然如此,但是这几次战斗均以俄军迅速撤退而告终。奥国军队在乌尔姆附近虽幸免被俘,并与库图佐夫在布劳瑙会师,而此刻脱离了俄国军队。库图佐夫兵力不足,装备很差,疲惫不堪,只得听之任之了。保卫*的事已无可考虑。库图佐夫在*期间,奥国军事参议院曾经送交他一份依据新科学规律酌情拟定的进攻性战略方案,但是目前库图佐夫部下向他提出的一项近乎难以达到的目标却已摒除以上的战略,其旨意在于联合来自俄国的军队,不重蹈马克在乌尔姆近郊损兵折将、全军被歼的覆辙。

    十月二十八日,库图佐夫带领军队横渡多瑙河抵达左岸,头一次驻扎下来,与法国人的主力分据于多瑙河两岸。三十日,库图佐夫攻打驻守在多瑙河左岸的莫蒂埃师团,并把它击溃了。在这次战役中,头一回赢得了战利品:军旗、大炮和两名敌军将领。在历时两个星期的撤退之后,俄国军队头一次停留下来,在这次战役之后,不仅守住了阵地,而且驱逐了法国人。虽然这些军队缺少衣服,疲惫不堪,掉队、伤亡和患病的人员占三分之一,削弱了兵力;虽然一些伤病员持有库图佐夫的手谕留在多瑙河对岸(手谕中暗示:听任敌人赐予他们仁慈的照拂);虽然克雷姆斯的大医院和住房都已变成军医院,但是仍然容纳不下全部伤病员,尽管如此,在克雷姆斯驻留和对莫蒂埃的胜利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部队的士气。在全军和在大本营中都散布着令人喜悦、虽然并非真实的传闻,说什么俄国纵队即将来临、奥国人赢得大捷,吓破胆的波拿巴撤退了。

    作战期间,安德烈公爵曾在这次战役中捐躯的奥地利将军施米特身边服役。他骑的马负了伤,他本人也被子弹擦伤一只手,伤势轻微。多亏总司令给予特殊照顾,他携带大捷的消息被派至奥国宫廷;法国军队的威胁引起宫廷恐惧,奥国宫廷已经不在*,而在布吕恩。作战的深夜,安德烈公爵激动不安,并不感到困倦,虽然看起来他的身体虚弱,但是他比那些最强壮的人更能经受住劳累,他骑上马,随身带着多赫图罗夫给库图佐夫的紧急公文来到克雷姆斯。就在那天夜晚安德烈公爵充当信使被派往布吕恩。派作信使,除获得奖励之外,还意味他向升迁的路上迈出了一大步。

    黑夜里星光点点,在白皑皑的积雪中道路显得更黑了,前一天,即是作战的那天下了一场雪。安德烈公爵时而逐一回溯刚刚结束的战斗留下的印象,时而快活地想像他要传达的胜利消息必将造成的印象,一边回味总司令和战友们饯行的情景。安德烈公爵坐在邮车里飞速地行驶,他心中怀有那种感情,就像某人长久地等待、终于开始获得朝思暮想的幸福。他只要闭上眼睛,耳鼓中就会响起枪声和炮声,这声音正和车轮的响声以及大捷的印象融汇在一起了。他时而仿佛觉得,俄国人正在奔跑,而他自己战死了,但是他很快觉醒过来怀着幸福的心情,仿佛又悟到没有发生什么事,又仿佛觉得法国官兵反而逃跑了。他又回想起大捷的详情细节和他在作战时的镇静和英勇精神,于是他心安理得,打起盹来……在昏暗的星夜之后阳光灿烂的欢乐的早晨来到了。积雪在阳光下融化,马儿飞速奔驰着,道路的左右两侧,闪过了不熟悉的五颜六色的森林、田野和村庄。

    他在一个车站上超过了装运俄国伤员的车队。一名押运的俄国军官把手脚伸开懒洋洋地躺在前面的大车上,一面叫喊着什么,一面说着士兵的粗话骂人。几辆德国制造的长车身马车沿着石板马路颠簸着,每辆都载有六名以上的脸色苍白、缠上绷带、穿着肮脏的伤员。其中一些人正在谈话(他听见俄国口音),另外一些人在吃面包,伤势特别严重的都默不作声,都带着温顺、痛苦而幼稚的心情望着从他们身旁疾驰而去的信使。

    安德烈公爵吩咐手下人停步,向一名士兵询问,他们是在什么战役中负伤的。

    “前天在多瑙河上负伤的。”士兵回答。安德烈公爵掏出钱包把三枚金币交给士兵。

    “是给你们大家的,”他向那个朝他跟前走来的军官补充说。“伙伴们,快一点康复吧,”他对那些士兵们说道,“还有许多仗要打呢。”

    “副官先生,怎么样?有什么消息吗?”军官问道,看起来,他想畅谈一番。

    “有好消息!前进。”他向驿站马车夫喊了一声,便乘车往前奔驰而去。

    当安德烈公爵乘车驶入布吕恩市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看见周围有一栋栋高大的楼房,商店和住宅的窗户里灯火通明,一排排路灯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豪华的马车沿着石板路行驶,发出辚辚的响声,这正是热热闹闹的大城市的气氛,对一个度过一段兵营生涯的军人来说,这种气氛真是十分诱人的。虽然安德烈公爵快马加鞭,彻夜不眠,但是在他驶近皇宫时,他觉得自己比前夜更加精神抖擞。只是他那双眼睛闪烁着狂热之光。他浮想联翩,思路极其敏捷清晰。他又很生动地想起作战时的详细情节,这种想像已经不是模糊的,而是合乎逻辑的了。他想简单扼要地向弗朗茨皇帝禀告实情。他生动地想像可能向他偶然提出的一些问题以及他对这些问题作出的回答。他原以为马上有人带他去觐见皇帝。但在皇宫正门前,有一名官员向他跑来,一眼认出他是信使,就把他领到另一道门前。

    “大人,沿着走廊向右转,您可以找到值班的侍从武官,”这名官员对他说,“他会带您去见军政大臣。”

    接待安德烈公爵的值班侍从武官请他等候片刻,便到军政大臣那儿去了。过了五分钟,侍从武官走回来,他特别恭敬地弯腰鞠躬,让安德烈公爵走在前面,带领他穿过走廊进入军政大臣的办公室。侍从武官文质彬彬,非常谦虚,仿佛要俄国副官不必对他太客气似的。当他走到军政大臣办公室门前的时候,他那愉快的感觉大大地减弱了。他觉得自己遭受到侮辱,而这种受辱的感觉就在他不知不觉的一瞬间变成了毫无道理的蔑视感。就在这一瞬间,机敏的头脑向他暗示一个有权蔑视副官和军政大臣的理由。“他们大概以为不闻火药味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赢得胜利啊!”他想了想。他那双眼睛轻蔑地眯缝起来。他特别缓慢地走进了军政大臣的办公室。当他看见军政大臣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前、头两分钟不理睬走进来的人时,他这种感觉就变得更加强烈了。这个军政大臣把他那夹在两支蜡烛中间、两鬓斑白的秃头低垂下来,一面阅读文件,一面用铅笔做记号。当房门敞开、听见脚步声时,他连头也不抬,继续把文件看完。

    “把这个拿走,将它转送出去吧。”军政大臣对他的副官说,当把文件递给他时,还没有理睬这个信使。

    安德烈公爵已经感觉到,或者在军政大臣所操心的事务中,他对库图佐夫采取的行动丝毫不感兴趣,要么是他要让俄国信使意识到这一点。“不过这对我反正都完全一样。”他想了想。军政大臣把其余的文件推到一边,摆得整整齐齐,随后才抬起头来。他那脑袋瓜子挺聪明,个性很倔强。可是在他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的这一瞬间,军政大臣脸上流露的聪明而坚定的表情似乎习惯地有意识地突然改变了:他脸上现出愚笨、虚伪、但并不掩饰虚伪的微笑,就像某人接见一个又一个的请愿者时面露微笑似的。

    “是从库图佐夫元帅那里来的吗?”他问道,“我希望您带来的是好消息吧?和莫蒂埃发生过交火吗?胜利了吗?是时候了!”

    他拿起一份署有他名字的急电,带着忧郁的表情开始念电文。

    “哎!我的天!我的天!施米特呀!”他用德国话说道,“多么不幸啊!多么不幸啊!”

    他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下电文,把它放在桌上,看了看安德烈公爵,显然他在考虑什么事情。

    “哎,多么不幸啊!您说,这是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吗?但是莫蒂埃还没有被抓起来(他想了想)。虽然施米特阵亡是为赢得胜利而付出的高昂代价,但是我非常高兴,您带来了好消息。陛下也许很想和您见面,但是并不是今天。我感谢您,去休息休息吧。明天阅兵后您来朝拜吧。最好还是我来通知您。”

    谈话时已经消失的愚蠢的微笑又在军政大臣脸上流露出来。

    “再见,我很感谢您。国王也许很想和您见面。”他又重说一遍,低下头去。

    当安德烈公爵从皇宫里走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胜利给他带来的一切利益和幸福现今已被他抛弃,并且交给军政大臣和谦恭的副官的冷冰冰的手中了。他的全部思想转瞬之间发生了变化。他仿佛觉得这场战斗已是久远往事的回忆。

    十

    安德烈公爵在布吕恩住在自己的熟人,俄国外交官比利宾那里。

    “啊,亲爱的公爵,没有比看见您这位客人更令人高兴的事,”比利宾出去迎接安德烈公爵时说道。“弗朗茨,把公爵的东西送到我的卧室去!”他对领博尔孔斯基进来的仆人说,“怎么,您是胜利使者吗?好极了。您瞧,我正在生病呢。”

    安德烈公爵洗过脸、穿好衣服之后,便走进外交官的豪华书斋,坐下来吃为他准备好的午餐。比利宾安闲地坐在壁炉旁。

    安德烈公爵不仅在旅行之后,而且在他丧失一切舒适、洁净和优越的生活条件的行军之后,体会到自从童年时代以来他就在这个已经习惯的奢侈生活环境中休息时所体会的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除此之外,他在受到奥国人的接待后,能够和一个俄国人谈话,即使不说俄国话(他们用法语交谈)也感到愉快;因为他料想这个交谈者也一定怀有俄国人对奥国人的那种共同的厌恶之感(现在被他体会到的特别强烈的厌恶之感)。

    比利宾三十五岁左右,未婚,他和安德烈公爵属于同一个社会阶层。他们早在彼得堡就已经相识,但在安德烈公爵随同库图佐夫抵达*时,他们的交往就更密切了。如果说,安德烈公爵年轻,并且在军事舞台会有远大前途的话,那么比利宾在外交舞台的前途就更远大一些。他还年轻,而他已经不是年轻的外交官了,因为他从十六岁那年起就开始任职,曾经留驻巴黎、哥本哈根。现在在*担任相当重要的职务。首相和我国驻*大使都认识他,而且重视他。他独树一帜,不属于多数外交家之列,他们为了要成为特别优秀的外交官员,就需具备一些消极的优点,不做某些不该做的事情,而要会说一口法语。虽然有一些外交官秉性懒惰,但是他们热爱工作,而且善于工作,他们有时候坐在办公桌旁一连熬上几个通宵,比利宾就属于这些外交官之列。无论什么工作,他都干得很出色。他所关注的不是“为什么要干”的问题,而是“怎样干”的问题。外交上的事务是什么,他满不在乎。他认为,熟练、准确和雅致地写出通令、备忘录或报告才是他莫大的乐趣。比利宾的功绩受到珍视,除了笔头工作外,他还擅长在上层社会致词和交际。

    只有在交谈的人说说文雅的俏皮话的时候,比利宾才像喜爱工作那样喜爱谈话。在上流社会,他经常等候机会去说句什么动听的话,而且只是在这种环境中他才与人攀谈。比利宾谈起话来,经常在话语中夹杂许多奇特古怪的俏皮话,而在结束时总要加上几句大家都感兴趣的漂亮话。这些漂亮话仿佛是在比利宾内在的创作活动中故意编造出来的,具有便携的特性,而其目的在于便于卑微庸俗的上流社会人士记忆并在客厅中广泛流行。真的,比利宾的评论在*的客厅中广为流传。据说,常对所谓的重大国事产生影响。

    他那消瘦、稍微发黄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这些皱纹总是洗得那样细心、干净,就像和洗完澡之后的手指尖一样。这些皱纹的活动构成他面部表情的主要变化。他时而额头皱起,形成很深的皱褶,眉毛高高挑起,时而把眉尖向下低垂,面颊上就形成宽宽的皱纹。一对深陷的小眼睛总是快活地直视前方。

    “喂,现在给我们讲讲你们的战功吧。”他说道。博尔孔斯基一次也没有提到他自己,他很谦虚地讲到前方的战况和军政大臣接待他的情形。

    “他们像对待跑进九柱戏场的狗那样接待我这个报送消息的人。”他说了一句收尾的话。

    比利宾苦笑一阵,舒展开脸皮上的皱褶。

    “但是,我亲爱的,”他说道,一面远远地察看自己的指甲,一面皱起左眼以上的皮肤,“虽然我十分尊敬‘东正教的俄国战士们’,但是我认为,你们的胜利不是最辉煌的。”他用法国话继续说下去,他想轻蔑地加以强调的那些词才用俄国话说出来。

    “可不是?你们仗着全军人马猛烈地攻打只有一个师的很不幸的莫蒂埃,这个莫蒂埃竟从你们手中逃跑了?那能算什么胜利呢?”

    “但是,严格地说,”安德烈公爵答道,“我们还可以不吹牛地说,这总比乌尔姆战役略胜一筹……”

    “你们为什么不为我们俘获一个元帅呢?哪怕一个也行。”

    “因为不是一切事情都能按计划办成,也不能像检阅那样定期举行。正像我对您说的,我以为早上七点以前能迂回走到敌人后方,可是在下午五点以前还没有走到。”

    “你们为什么不在早上七点钟以前走到呢?你们应当在早上七点钟以前到,”比利宾面带微笑地说道,“应当在早上七点钟走到。”

    “你们为什么不用外交手腕开导波拿巴,要他最好放弃热那亚呢?”安德烈公爵用同样的腔调说道。

    “我知道,”比利宾打断他的话,“您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心中在想,抓住元帅是很容易的事。这没有错,可是你们究竟为什么没有把他捉住呢?您不要诧异,不仅军政大臣,而且至圣的皇帝弗朗茨陛下对你们的胜利都不会感到非常高兴,就连我这个不幸的俄国使馆的秘书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高兴的……”

    他直视了一下安德烈公爵,忽然舒展开前额上绷紧的皮肤。

    “我亲爱的,现在轮到我来问问您‘为什么’?”博尔孔斯基说道,“我向您承认,我也许并不明白,这里头会有什么超出我这贫乏智慧的外交上的微妙之处,但是我也弄不明白,马克丧失了全军人马,费迪南大公和卡尔大公奄奄待毙,毫无生气,而且接二连三地做出错事,只有库图佐夫终于赢得了真正的胜利,粉碎了法国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而军政大臣甚至没有兴趣了解一下详细的战况!”

    “我亲爱的,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您看见吗,乌拉!为了沙皇,为了俄国,为了信仰!这一切好极了,但是,我说你们的胜利对我们、对奥国朝廷有什么关系?你们替我们带来卡尔大公或者费迪南大公赢得胜利的好消息吧。正像您所知道的,这个大公顶得上那个大公。哪怕打垮波拿巴的一个消防队也好,不过那是另一码事,而我们到那时一定要鸣炮示意。其实这只像是故意招惹我们似的。卡尔大公毫无作为,费迪南大公蒙受耻辱。你们在放弃*,不再去保卫它了,你们好像对我们说过,上帝保佑我们,上帝也保佑你们和你们的首都。一位我们人人热爱的施米持将军:你们竟让他死在枪弹之下,现在反而要庆贺我们的胜利啦!……您赞同我们的看法吧,再也想像不出比您带来的消息更令人气愤的事了。这好像是故意的,好像是故意的。此外,即使你们赢得辉煌的胜利,甚至卡尔大公也赢得胜利,这就能改变整个军事行动的进程吗?*已被法国军队占领,现在为时太晚了。”

    “怎么被占领了?*被占领了?”

    “不仅被占领,而且波拿巴正待在申布伦宫。伯爵,我们亲爱的伯爵弗尔布纳已动身前往波拿巴处乞求指示了。”

    博尔孔斯基在旅途劳累之后,印象犹新,在领受接待之后,尤其是在午宴之后他觉得,他弄不明白他所听到的这番话的全部意义。

    “今天早上利希滕费尔斯伯爵来过这里,”比利宾继续说下去,“他把一封信拿给我看,信中详尽地描述了法国人在*举行阅兵式的实况。缪拉亲王及其他情况……您知道,你们的胜利不是令人很高兴的事,您也不会像救世主那样受到厚待……”

    “说实在的,我无所谓,完全无所谓!”安德烈公爵说道。他开始明白,他所获悉的克雷姆斯城郊一战的消息与奥地利首都已被占领这样重大的事件相比就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了。“*怎么被占领了?那座大桥、那座举世闻名的堡垒,还有奥尔斯珀格公爵怎么样了?我们这里谣传,奥尔斯珀格公爵正在捍卫*。”他说道。

    “奥尔斯珀格公爵驻守在我军占领的大河这边,正在保卫我们。我认为他保卫得十分差劲,但毕竟是在保卫。*在大河对岸。有一座桥还未被占领。我希望桥梁不被占领,因为桥上布满了地雷,并且下达了炸桥的命令。否则,我们老早就到波希米亚山区去了,您和你们的军队将会在两面火力的夹攻下度过可怕的十五分钟。”

    “但是,这还不意味,战役已经宣告结束。”安德烈公爵说道。

    “我想,战役已经结束了。这里一些头脑简单的大人物都有这种想法,但是他们不敢说出来。我在战役开始时说过的话就要兑现了,对战事起决定作用的不是你们的杜伦斯坦交火,而且根本不是火药能解决问题的,而是那些妄图发动战争的人,”比利宾说道,把他爱用的词语重说一遍,又一面舒展额角上皱起的皮肤,停顿一会儿,“问题只在于,亚历山大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在柏林会谈的内容如何。如果普鲁士加入联盟,那就会对奥国采取强制手段,战争就会爆发起来。如果不是这样,那问题就在于,双方约定在何地拟订新的坎波福尔米奥和约的初步条款。

    “多么非凡的天才啊!”安德烈公爵忽然喊道,握紧他那细小的拳头,捶打着桌子,“这个人多么幸运啊!”

    “你是说波拿巴吗?”比利宾带着疑问的语调说道,他皱起眉头,想要人家意识到,俏皮话就要出现了,“是波拿巴吗?”他说道,特别强调“波”的发音,“不过我以为,正当他在申布伦宫制定奥国法典时,就应当使他避免发出“波”这个音了。我要坚决地规定一项新办法,索兴称他鲍拿巴。”

    “不,不要开玩笑了,”安德烈公爵说道,“您难道以为战役已经结束了吗?”

    “我就是这样想的。奥国打输了,可是它不会习惯于这种失败的局面。它要报复的。它之所以失利,首先是因为一些省份已被摧毁(据说东正教的军队大肆抢劫),军队被粉碎,首都被占领,这一切都是为了撒丁陛下好看的眼睛,其二是因为(我亲爱的,在我们之间说说)我凭我的直觉感到,人家在欺骗我们,我凭直觉感到,他们和法国搭上了关系,制订了和约草案,单独缔结的秘密和约草案。”

    “这不可能啊!”安德烈公爵说道,“这真是可恶极了。”

    “过些日子,就会看得清楚”比利宾说,又舒展开皱起的皮肤,表示谈话结束了。

    当安德烈公爵走到给他布置好的房间、穿着干净的睡衣躺在绒毛褥子上、垫着香喷喷的暖和的枕头的时候,他感觉到,由他报送消息的那次战斗和他相隔很远很远了。他关心的是普鲁士联盟、奥国的背叛、波拿巴的又一次大捷、明天的出朝、阅兵以及弗朗茨皇帝的接见。

    他闭上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耳边响起隆隆的枪炮声和辚辚的车轮声,又看见排成一条长线的火枪兵走下山来,一群法国兵开枪射击,他于是觉得,他的心在颤抖,他和施米特并排骑马向前驶去,子弹在他四周欢快地呼啸,他体会到一种从童年起未曾体会到的生存的愉悦感。

    他醒悟了……

    “是啊,这一切都曾经有过!……”他说道,脸上自然流露着孩子般的幸福微笑,又深深地进入青春的酣梦。

    十一

    第二天,他醒来得很迟。重温着昨日的印象,他首先想到今日要朝拜弗朗茨皇帝,想起军政大臣、彬彬有礼的侍从武官、比利宾和昨日夜晚的闲谈。他要去朝拜,便穿上一套久已未穿过的检阅服装,精神焕发,兴致勃勃,姿态优美,一只手绑着绷带,走进比利宾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四个外交使团的先生们。博尔孔斯基认识公使馆的秘书伊波利特库拉金公爵,比利宾介绍其余三个人和他相识。

    经常到比利宾这里来的绅士派头的人都是一些年轻、家境富裕、快活的上层社会人士,他们无论在*,还是在此地都结成一个独立的团体,比利宾把这个团体的头头称为自己人。这个几乎主要是由外交官构成的团体,看来有自己所固有的与战争和政治毫无关系的兴趣,这个团体对上层社会、对一些女士的态度和公务很感兴趣。看起来,这些有绅士派头的人都乐意吸收安德烈公爵加入他们的团体,认为他是自己人(他们对少数几个人表示尊敬)。因为人们尊敬他,才向他提出几个有关军队和战役的问题,以此作为话题。随即又闲谈起来,话里头夹杂着许多乱七八糟的笑话,而且议论他人的长短。

    “但是特别好的是,”有个人讲到外交官中一个同僚的失败时,说道,“特别好的是,奥国首相直接告诉他:他去伦敦上任是一种晋升,要他能这样看待这件事。你们想像得出他这时的模样吗?……”

    “先生们,不过最糟的是,我要向你们揭发库拉金;有个人处于逆境,他这个唐璜,这个可怕的人却借机滋事!”

    伊波利特公爵躺在一把伏尔泰椅上,一双脚搭在扶手上,大笑起来。

    “喂,您讲讲吧,喂,您讲讲吧。”他说道。

    “啊,唐璜!啊!一条毒蛇。”听见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博尔孔斯基,您不知道,”比利宾对安德烈公爵说道,“法国军队所干的一切坏事(我险些儿说成俄国军队)比起这个人在女人中间干的勾当来是算不了一回事的。”

    “女人是男人的伴侣。”伊波利特公爵说道,开始戴上单目眼镜观看他那双架起来的脚。

    比利宾和“自己人”都看着伊波利特的眼睛哈哈大笑起来。安德烈公爵看到,这个伊波利特是这个团体的丑角,他(应当承认)几乎因为伊波利特和妻子相好而感到醋意。

    “不,我要请您见识一下库拉金,”比利宾小声地对博尔孔斯基说,“他议论政治时很会盅惑人心,应该看看这副傲慢的样子。”

    他在伊波利特近旁坐下来,皱起额头,和他谈论有关政治的问题。安德烈公爵和其他人都站在他们俩周围。

    “柏林内阁不能表示对于联盟的意见,”伊波利特意味深长地环顾众人,开始发言,“如同在最近的照会中一样……没有表示……其实,你们明白,你们明白……如果皇帝陛下不背叛我们联盟的实质……”

    “等一等,我还没有讲完……”他抓起安德烈公爵的手,说道,“我想,干涉比不干涉更牢固。而且,……”他沉默片刻,“不能认为拒绝接受我们十一月二十八日的电报事情就这样算结束了。”他松开博尔孔斯基的手,以此表示,他的话讲完了。“德摩西尼,我凭你放在你那金口中的石头就能把你认出来。”

    比利宾说道,他高兴得一头的头发都散开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伊波利特的笑声最响亮。看起来,他气喘吁吁,觉得不好受,但是他没法忍住,发出一阵狂笑,好像拉长了他那一向显得呆板的面孔似的。

    “喂,诸位,原来是这么回事,”比利宾说道,“无论在这栋屋里,还是在布吕恩,博尔孔斯基总是我的客人,我要尽可能让他饱尝一番本地生活上的乐趣。如果在*,那是容易办到的事。可是在这里,在这令人厌恶的摩拉维亚山洞中,就更难办了,因此,我向你们大家求援。就应当请他饱尝一番布吕恩的风味。看戏的事由你们负责,社团的事由我承担,伊波利特,不言而喻,应酬女人的事就由您负责好了。”

    “应当让他见见阿梅莉,她真迷人!”一个“自己人”吻着自己的指头尖,说道。

    “总而言之,应当让这个嗜血成性的士兵倾向仁爱的观点。”比利宾说道。

    “诸位,我未必能够享受你们的款待,我现在应该走了。”

    博尔孔斯基看着表,说道。

    “上哪里去呢?”

    “去朝拜皇帝。”

    “啊,啊!啊!”

    “嗬!博尔孔斯基,再见!公爵,再见!早点回来用午餐,”可以听见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要对您负责。”

    “当您和皇帝谈话时,请尽量夸奖军粮供应的措施和适宜的行进路线的分布。”比利宾把博尔孔斯基送到接待室时,说道。

    “我倒愿意夸奖,可是办不到,因为我知道实情。”博尔孔斯基面带微笑地答道。

    “嗯,总之要尽量多说点。他很喜欢接见人,可是他本人不喜欢讲话,也不善于讲话,您会看得到的。”

    十二

    弗朗茨皇帝出朝时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德烈公爵的面孔,这时安德烈公爵站在奥国军官中间被指定的地方,弗朗茨皇帝点点他那长形的头,向安德烈公爵致意。但在受觐之后,昨天那位侍从武官把皇帝愿意接见安德烈公爵的话恭恭敬敬地转告给了他。弗朗茨皇帝站在接待室中央接见了他。在开始谈话之前,使安德烈公爵感到吃惊的是,皇帝好像慌乱了,不知道要说什么,脸也红了。

    “告诉我,战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急急忙忙地问道。

    安德烈公爵回答了问题。随后又提出了另外一些同样简单的问题:“库图佐夫身体好吗?他离开克雷姆斯多久了?”及其他问题。皇帝说话时带着那种表情,好像他的目的只在于,提出相当多的问题。显而易见,他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并不感兴趣。

    “是几点钟开始战斗的?”皇帝问道。

    “我没法禀告陛下前线的战斗是几点钟开始的,但是在我呆过的杜伦斯坦,军队是在下午五点多钟开始发动进攻的。”博尔孔斯基说道,显得十分兴奋,他这时打算把他头脑中能想像到的一切见闻真实地描述出来。

    但是皇帝微笑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

    “有几英里路?”

    “陛下,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

    “从杜伦斯坦到克雷姆斯。”

    “陛下,三英里半。”

    “法国人放弃了左岸吗?”

    “据侦察兵报告,最后一批法国人在深夜乘木筏渡河了。”

    “克雷姆斯的饲料够用吗?”

    “饲料没有如数送到呢……”

    皇帝打断他的话。

    “施米特将军是在几点钟牺牲的?”

    “好像是在七点钟。”

    “是在七点钟?太惨了!太惨了!”

    皇帝说,他要表示感激,便鞠了一躬。安德烈公爵走出去,大臣们立即把他围住。一双双温柔的眼睛从四面端详着他,可以听见一句句亲热的话。昨天那位侍从武官责备他,说他为什么不住在宫廷里,并要把自己的房子给他住。军政大臣走到他跟前,恭贺他荣膺皇帝赐予的三级玛丽娅—捷列济亚勋章。皇后的宫廷高级侍从请他觐见皇后陛下。大公夫人也愿意和他见面。他不知道该回答谁,便用几秒中来集中一下思想。俄国公使抓住他的肩膀,把他领到窗口,开始跟他谈话。

    与比利宾的话相反,他所带来的消息很受欢迎。感恩祈祷的日子定下来了。库图佐夫获得奖赏,被授予玛丽娅—捷列济亚大十字勋章,全军官兵都获得奖赏。博尔孔斯基收到各方的请帖,整个早上都得拜会奥国的主要官吏。下午四点多钟结束拜会以后,安德烈公爵在回比利宾家中去的路上,心中想给他父亲写信,报告作战和前来布吕恩旅行的情况。安德烈公爵在去比利宾家以前,先走到一家书店,想买几本供行军路上阅读的书,他在书店里坐得太久了。在比利宾家住宅的台阶前停着一辆载着半车物品的四轮轿式马车,比利宾的仆人弗朗茨很费劲地拖着一只箱子,走出门来。

    “是怎么回事?”博尔孔斯基问道。

    “哎,大人!”弗朗茨说道,一面费劲地背起皮箱,把它放到四轮轿式马车上,“我们要出发,到更远的地方去。有个坏家伙又跟在我们后面来了。”

    “是怎么回事?怎么啦?”安德烈公爵问道。

    比利宾朝博尔孔斯基迎面走出来。在比利宾平素恬静的脸上流露着激动不安的神态。

    “不,不,请您承认,这真是妙不可言,这就是塔博尔桥(*的一座桥)事件。他们未遇阻力就过桥了。”

    安德烈公爵一点也不明白。

    “您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连城里每个马车夫都知道的事您却不知道?”

    “我是从大公夫人那里来的。我在那里没有听过一点消息。”

    “您也没有看见到处都在收拾行李吗?”

    “没有看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安德烈公爵不耐烦地问道。

    “是怎么回事?是这么回事,法国人从奥尔斯珀格保卫的那座桥上走过去了,桥还没有炸掉,缪拉正沿着通往布吕恩的大路奔走,今日或明日他们会到达此地。”

    “怎么会到达此地呢?既然桥上埋了地雷,怎么不把桥炸掉呢?”

    “我正要问您呢。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就连波拿巴本人也不知道。”

    博尔孔斯基耸了耸肩。

    “既然越过那座桥了,就是说,全军都要覆没了:军队要被截断联系的。”他说道。

    “问题的实质就在于此,”比利宾答道。“您听我说吧,我跟您说过法国人打进了*。一切都很不错,第二天,就是昨天,三位元帅先生——缪拉、拉纳、贝利亚尔——骑上马,向那座桥进发。(请留意,这三个人都是吹牛大家。)其中一个人说道:‘诸位,你们都知道,这座塔博尔桥布了地雷和扫雷装置,桥前面耸立着一座森严的桥头堡,还有那受命炸桥并阻挡我们前进的一万五千人的军队。但是,如果我们占领这座桥,我们的拿破仑皇帝陛下是会十分高兴的。让我们一道去占领那座桥吧。’‘我们一道去吧。’另外两个人说道。于是他们就出发,去攻占那座大桥,他们越过了大桥,现在他们正带领全军人马在多瑙河这边向我们、向你们、也向你们的交通线进发。”

    “不要开玩笑了。”安德烈公爵忧郁而严肃地说。

    这消息使安德烈公爵既感到痛苦,同时又感到喜悦。当他获悉,俄国军队正处于如此绝望的境地,他脑海中就想到,正是他肩负着使俄国军队摆脱这种窘境的使命,这就是土伦战役的重演,它定能将他从无名的军官中解救出来,为他开辟第一条求得功名的道路!他一面倾听比利宾讲话,一面设想,他回到军队之后将在军委会上提出一项拯救军队的意见,他于是一人接受委托去完成这项计划。

    “不要开玩笑了。”他说道。

    “我不开玩笑,”比利宾继续说道,“没有什么比这更确实、更悲惨的事了。这几位先生独自骑马来到桥上,举起白手绢,要对方相信,他们要暂时休战,他们这几个元帅是来和奥尔斯珀格公爵举行谈判的。值日军官让他们走进桥头堡。他们对他讲了一大堆夸口的蠢话,说战争已经结束,弗朗茨皇帝已经安排了和波拿巴的会见,他们希望看见奥尔斯珀格公爵等等。军官派人去把奥尔斯珀格请来,这几位先生拥抱军官们,说着笑话,坐在大炮上;与此同时,一营法国兵不知不觉地登上了大桥,把装有可燃物的袋子扔到水里去,随即靠近桥头堡。我们亲爱的公爵奥尔斯珀格冯毛特恩中将本人最后出现了。‘亲爱的敌人!奥国军队的精华,土耳其战争的英雄!敌对局面结束了,我们可以互相伸出友谊之手……’拿破仑皇帝急切地希望认识奥尔斯珀格公爵,总而言之,这几位先生不愧为吹牛大家,他们对奥尔斯珀格说了一大堆好话。他很快就和法国元帅们建立了密切关系,这种情形使他迷惑不已,他看见缪拉的礼服和驼鸟翎,眼睛中冒出了金星。以致于他只看见他们在开火,而忘记了他自己应当向敌人开火。”(虽然比利宾谈得生动,但是他却没有忘记在说完这句俏皮话之后要稍微停顿一下,好让别人有评论的功夫。)“一个营的法国兵跑进了桥头堡,把几门大炮钉死了,于是桥梁被占领了。可是,还有最美妙的事情,”他继续说下去,说得娓娓动听,他那激动的心情平息下去了,“最美妙的是,一名被派来照看大炮的中士(要凭开炮的信号点燃地雷并且炸毁桥梁),这名中士看见法国军队跑上桥来,就想开枪,但是拉纳挪开了他的手。看起来,这名中士比他的将军更聪明,他向奥尔斯珀格跟前走去,说道:‘公爵,您被欺骗了,您瞧瞧,法国人啊!’缪拉知道,如果让中士说下去,那就得认输了。他带着假装的惊讶神态(真正的吹牛大家)对奥尔斯珀格说道:‘我不可能了解举世赞不绝口的奥国的军队纪律,’他说道,‘您竟然容许下级对您说出这种话!’这真是美妙。奥尔斯珀格公爵觉得委屈,便下令逮捕中士。不,您得承认,这座桥梁的整个故事真是美妙极了。这并不是指什么愚蠢,也不是指什么卑鄙……”

    “这也许是背叛,”安德烈公爵说道,生动地想像到那些灰色的军大衣、创伤、硝烟、枪炮声和等待他的光荣。

    “也不是的。这会使朝廷处于十分狼狈的境地。。”比利宾继续说下去。“这既不是背叛,不是卑下,也不是愚蠢。这就像马尔姆战役那样,”他好像沉思起来,要寻找一句恰当的话:“这……这是马克作风。我们都马克化了。”他说了一句收尾的话,心里觉得他说了俏皮话,一句新鲜的,将会被人传诵的俏皮话。

    直到这时他前额上的皱纹才很快地舒展开来,表示他感到高兴,他脸上微露笑意,开始审视自己的指甲。

    “您到哪里去?”他忽然说道,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站起来,朝他自己房

    里走去了。

    “我要动身了。”

    “您到哪里去?”

    “到军队里去。”

    “您想再呆一两天吗?”

    “我马上就要动身了。”

    安德烈公爵吩咐准备出发后,就回房里去了。

    “我亲爱的,您听我说,”比利宾朝他房里走去时说道,“您的事情我考虑到了。您干嘛就要走呢?”

    为了证明这个无法反驳的理由,他脸上的皱纹都消失了。

    安德烈公爵疑惑地看了看交谈的人,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干嘛就要走呢?我知道您想的是,现在,当军队处于危险境地时,您赶回军中是您的天职。这一点,我是明白的,我亲爱的,这是英雄主义。”

    “一点也不对。”安德烈公爵说道。

    “不过您是一个哲学家,您就做个十足的哲学家吧,从另一面来看待事物,您会看见,与此相反,保重自己才是您的职责。您把这件事交给那些除此之外毫无用处的人去办吧……没有吩咐您回部队里去,也没有谁要您离开此地,因此,您可以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到那不幸的命运招引我们的地方去。据说,有人要去奥尔米茨。奥尔米茨是个十分可爱的城市。我和您一起乘座我的四轮马车不慌不忙地走到那里去。”

    “比利宾,不要再开玩笑了。”博尔孔斯基说道。

    “我是真诚而友善地对您说这番话的。您考虑一下,当您还可以留在这里的时候,您干嘛要走呢?走到哪儿去呢?等待着您的是二者之一(他皱起了左边太阳穴上的皮肤):或者是在您还没有到达部队所在地,就已签订了和约;或者是库图佐夫全军败北,蒙受奇耻大辱。”

    比利宾舒展开皱起的皮肤,心里觉得,他的两刀论法是无可辩驳的。

    “这一点我不能进行评论,”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说,但想了想:“我去的目的在于拯救军队。”

    “我亲爱的,您是一个英雄。”比利宾说道。

    十三

    就在那天夜晚,博尔孔斯基向军政大臣辞行之后,便乘车向部队走去,连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能够找到部队。还担心在前往克雷姆斯的途中会被法国人截住。

    在布吕恩,朝廷的上上下下都在收拾行装,沉重的物件都已运到奥尔米茨。在埃采尔斯多夫附近的某地,安德烈公爵驶行到大马路上。俄国军队极其忙乱地沿着这条大路前进。这条路上塞满了形形色色的车辆,以致轻便马车无法通行。安德烈公爵饥肠辘辘,满面倦容,他向哥萨克长官雇了一匹马和一名哥萨克兵,赶到车队前面去寻找总司令和自己的马车。途中向他传来俄国军队进退维谷的消息,军队不遵守秩序、擅自逃跑的情状证实了这些传闻。

    “我们要迫使这支用英国黄金自天涯海角运送来的俄国军队遭受同样的厄运(乌尔姆军队的厄运)。”他回想起波拿巴在战役开始之前向军队发布的命令中所说的话,这些话同样使他对天才的英雄感到惊奇,激起屈辱的自豪感和沽名钓誉的希望。“假如除了死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呢?”他想道,“既然有必要,也没有什么!我会处理得不比别人差。”

    安德烈公爵轻蔑地看着这些川流不息的混乱的队列、马车、辎重队、炮兵,又是马车、马车、各色各样的马车,后车追赶前车,排成三行、四行,堵塞着泥泞的道路。从四面八方,前前后后,听力所及之处,传来车轮的辚辚声、轻便马车车厢、普通大车和炮架的隆隆声、马蹄得得的声音、马鞭哒哒的响声、催马的吆喝声、士兵、勤务兵和军官的咒骂声。道路的两边时而不停地看见剥去外皮和尚未剥去外皮的倒毙的马匹,时而看见被破坏的马车,一些单个的士兵坐在马车旁等待着什么,时而看见一些脱离队伍的士兵,他们成群结队地向邻近的村庄走去,或者从村里拖出若干只母鸡、公羊、干草或一些装满着物品的布袋。在上下坡的地方,人群显得更加密集,不停地听见哼叫的声音。士兵们陷入齐膝深的泥泞中,双手抬着大炮和带篷大车;马鞭不停地抽挞,马蹄滑动着;套索眼看就要破裂,他们拼命地吼叫,叫痛了胸口。指挥车马运行的军官们在车队中间时而向前、时而向后地穿行。在众人的嘈杂声中可以隐约地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从他们脸上看出,他们已经丧失了制止混乱的希望。

    “看,这就是可爱的东正教军队。”博尔孔斯基回忆起比利宾的话时,想道。

    他驶近车队,想向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打听总司令的下落。迎面朝他驶来一辆稀奇古怪的单马轻便马车,很明显这是一辆士兵家庭集资制造的式样,介乎普通大车、单马双轮轻便车和四轮马车之间的马车。士兵驾驶着马车,一个妇女坐在皮革车篷底下的挡布后面,她满头缠着围巾。安德烈公爵向他们前面驶来,这个坐在带篷马车中的妇女拼命地喊叫,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时候他正打算问那个士兵。一名坐在这辆马车上充当车夫的士兵很想赶到前面去,指挥车队的军官揍了他一顿,皮鞭子不断地落在带篷马车的挡布上。这个妇女尖声地叫喊。她看见了安德烈公爵,便从挡布后面探出身子,一面挥动着从地毯似的围巾后面伸出来的瘦骨嶙峋的手臂,嚷道:

    “副官!副官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救救我吧…这会闹成啥样子?…我是第七猎骑兵团军医的妻子……他们不放我们过去:我们掉队了,找不到自己人了……”

    “我真要把你砸成薄饼,你转回头去!”凶恶的军官对士兵喊道,“你跟你的臭女人转回头去。”

    “副官先生,救救我吧!这是什么世道?”军医的妻子喊道。

    “请您让这辆马车通行。您难道看不见这是妇女吗?”安德烈驶至军官面前,说道。

    军官瞟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又转过身去,对士兵说道:

    “我要绕到前面去……你后退吧!”

    “让这辆马车通行,我跟您说。”安德烈公爵瘪着嘴唇,又重复地说了一句。

    “你是什么人?”这名军官忽然摆出一副发酒疯的样子对他说,“你是什么人?(他特别强调“你”的重音)是长官,是不是?这里的长官是我,而不是你。你退回去吧,”他重说一遍,“我真要把你砸成薄饼。”

    看起来,这名军官更喜欢这句口头禅。

    “他很傲慢地把小副官的话顶回去了。”从后面传来话语声。

    安德烈公爵看见,军官喝醉酒似地无缘无故地发狂,处于这种状态的人通常会不记得自己所说的话的。他又看见,他庇护坐在马车上的军医太太,定会使人感到,这是世界上一件最可怕的事,这会变成所谓的笑料,但是他的本能使他产生别的情感。军官还没有来得及把最后一句话说完,安德烈公爵便狂暴得扭曲了面孔,走到他跟前,举起了马鞭:

    “请——让——他们——过去!”

    军官挥了挥手,急忙走到一边。

    “这些司令部的人员把什么都搞得乱七八糟,”他唠叨地说,“您要干什么,听您的便吧。”

    安德烈公爵没有抬起眼睛,匆匆忙忙地从那个把他叫做救星的军医太太身边走开,朝人家告诉他的总司令驻扎的村庄疾驰而去,一面厌恶地想到这种有伤自尊心的争执的详情细节。

    他驶入村庄,翻身下马,向第一栋住宅走去,心里想要休息片刻,吃点什么,澄清一下令人屈辱的折磨他的想法。“这是一群坏蛋,而不是军队。”他想道,向第一栋住宅的窗口走去,这时候一个熟人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回头一看,涅斯维茨基那漂亮的面孔从那小小的窗口探了出来。涅斯维茨基用那红润的嘴咀嚼着什么食物,一面挥动着手臂,喊他到自己家去。

    “博尔孔斯基,博尔孔斯基!你听不见,是不是?快点来吧。”他喊道。

    安德烈公爵走进住宅,看见正在就餐的涅斯维茨基和另一名副官。他们急忙地询问博尔孔斯基,问他是否有什么消息?从他们那非常熟悉的脸上,安德烈公爵看出了惊惶不安的神色。这种神色在向来流露笑意的涅斯维茨基的脸上特别引人注目。

    “总司令在哪里?”博尔孔斯基问道。

    “在这里,在那栋房子里。”副官答道。

    “啊,说实在话,讲和与投降,都没有什么,是吗?”涅斯维茨基问道。

    “我正问您呢。我除了很费劲地走到你们这里来之外,什么也不知道。”

    “老兄,我们这里怎么啦!不得了!老兄,我认罪;大家嘲笑过马克,可是我们自己搞得更糟了,”涅斯维茨基说道,“你坐下,吃点东西吧。”

    “公爵,现在您找不到马车,什么也找不到,天知道您的彼得在哪里呢。”另一名副官说道。

    “总司令部究竟在哪里?”

    “我们要在茨奈姆过夜。”

    “我把我要用的全部物件重新驮在两匹马背上,”涅斯维茨基说道,“马搭子打得棒极了。即令要溜过波希米亚山也行。老兄,很不妙。你怎么啦,不舒服吗?怎么老在发抖呢?”涅斯维茨基发现安德烈公爵像触到电容瓶似地打了个哆嗦,于是问道。

    “没关系。”安德烈公爵答道。

    这时他想起了不久以前跟军医太太和辎重队军官发生冲突的情景。

    “总司令在这里做什么事?”他问道。

    “我什么也不明白。”涅斯维茨基说道。

    “只明白一点:什么都令人厌恶,令人厌恶,令人厌恶!”安德烈公爵说完这句话,就到总司令所在的那所房子去了。

    安德烈公爵从库图佐夫的轻便马车旁边,从疲惫不堪的随员骑的马匹旁边,从那些大声交谈的哥萨克兵旁边经过后,便走进外屋。有人告诉安德烈公爵,库图佐夫本人和巴格拉季翁公爵、魏罗特尔都在一间农村木房里。魏罗特尔是替代已经献身的施米特的奥国将军。在外屋里,个子矮小的科兹洛夫斯基在文书官面前蹲着。文书官卷起制服的袖口,坐在桶底朝上翻过来的木桶上,急急忙忙地誊写文件。科兹洛夫斯基面容疲倦,看起来,他也一夜未眠。他朝安德烈公爵瞥了一眼,连头也没有点一下。

    “第二行……写好了吗?”他向文书官继续口授,“基辅掷弹兵团,波多尔斯克兵团……”

    “大人,跟不上您呀。”文书官回头望望科兹洛夫斯基,不恭敬地、气忿地答道。

    这时从门里传出库图佐夫激动不满的说话声,它被另外的陌生的声音打断。从这些谈话的声音,从科兹洛夫斯基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从疲惫不堪的文书官不客气的态度,从文书官和科兹洛夫斯基围着离总司令那么近的木桶坐在地板上,从几名哥萨克牵着马在住宅的窗下哈哈大笑,——从这一切来看,安德烈公爵心里觉得,想必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严重事件。

    安德烈公爵十分迫切地向科兹洛夫斯基提出了几个问题。

    “马上就来,公爵”科兹洛夫斯基说道,“正给巴格拉季翁下一道书面命令。”

    “是要投降吗?”

    “根本不是,作战命令已经颁布了。”

    安德烈公爵向门口走去,门后可以听到说话声。但是当他想要开门时,房间里的话语声停住了,门自动地敞开了。库图佐夫长着一张肥胖的脸,鹰钩鼻子,他在门坎前出现了。安德烈公爵正好站在库图佐夫对面,但是从总司令的独眼表情可以看出,一种心绪和忧虑萦回于他的脑际,仿佛蒙住了他的视觉。他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副官的面孔,没有认出他是谁。

    “喂,怎么,写好了吗?”他把脸转向科兹洛夫斯基,说道。

    “立刻写好,大人。”

    巴格拉季翁跟随总司令走了出来,他身材不高,一副东方型的表情呆板而端正的脸孔,干瘪瘪的,年纪还不算老。

    “遵命来到,荣幸之至。”安德烈公爵嗓音洪亮地重说一遍,并递上一封信。

    “啊,是从*来的吗?很好。过一会儿,过一会儿!”

    库图佐夫随同巴格拉季翁走上了台阶。

    “啊,公爵,再见,”他对巴格拉季翁说道,“基督保佑你。祝福你建立丰功伟绩。”

    库图佐夫的脸色忽然变得温和了,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用左手把巴格拉季翁拉到自己身边,用那只戴着戒指的右手做出显然是习惯做的手势,给他画十字,向他伸出肥胖的脸颊,巴格拉季翁没有去吻他的脸颊,而是吻了吻他的颈项。

    “基督保佑你,”库图佐夫重说了一遍,便向四轮马车前面走去,“你和我一同坐车吧。”他对博尔孔斯基说道。

    “大人,我希望能在此地效劳。请您允许我留在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部队中吧。”

    “上车,”库图佐夫发现博尔孔斯基在拖延时间,便开口说道,“我本人,本人要用一些优秀的军官。”

    他们坐上了四轮马车,默不作声地行驶了几分钟。

    “前途无量,还有许多事要干,”他带着老年人富有洞察力的表情说道,仿佛他明白博尔孔斯基的全部内心活动似的,“假如明日有十分之一的人从他的部队中回来的话,我就要感谢上帝。”库图佐夫好像自言自语地补充说。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库图佐夫,在离他半俄尺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注视库图佐夫的太阳穴上洗得干干净净的伤疤,在伊兹梅尔战役中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头颅,失去了眼球,他这只出水的眼睛也使安德烈公爵注目。“是的,他有权利那样镇静地谈论这些人阵亡的事啊!”博尔孔斯基想。

    “正是因为这缘故,我才请求把我派到这支部队里去。”他说道。

    库图佐夫没有回答。他好像忘记了他说的话,坐在那儿沉思。五分钟以后,库图佐夫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坐在柔软的四轮马车的弹簧车垫上平稳地摇摇晃晃。他脸上没有激动的痕迹了。他带着含蓄的讥讽的神情询问安德烈公爵关于他和皇帝会面的详细情形、问他在皇宫听见的有关克雷姆战役的评论,也问到他们都认识的一些女人。

    十四

    十一月一日,库图佐夫从他的侦察兵那里得到了消息,这条消息可能使他率领的军队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侦察兵报告:法国人以其雄厚的兵力已越过*大桥,向库图佐夫和俄国开来的军队的交通线挺进。如果库图佐夫下定决心留守克雷姆,拿破仑的十五万军队就要截断他的各条交通线,包围他的精疲力竭的四万军队,他就会处于乌尔姆战役中马克陷入的绝境。若是库图佐夫下定决心放弃他和俄国军队取得联络的道路,他就会无路可走,只得进入那人生地不熟的无名的波希米亚山区,自我防卫,以免遭受拥有优势兵力的敌人的进犯,并且丧失他和布克斯格夫登取得联络的任何希望。若是库图佐夫下定决心沿途退却,从克雷姆斯撤退到奥尔米茨,同俄国军队汇合,那么在这条路上,那些越过*大桥的法国人就要抢先一步,使库图佐夫遭受危险,这样一来,他就要被迫携带各种重型装备和辎重在行军中作战,同兵力比自己多两倍、从两面向他夹攻的敌人作战。

    库图佐夫选择了后一条出路。

    侦察兵报告,法国人越过*大桥,正以强行军的速度向位于库图佐夫撤退的道路上的茨奈姆推进,在库图佐夫前面走了一百多俄里。先于法国官兵抵达茨奈姆,意味着拯救全军的希望更大;让法国官兵抢先到达茨奈姆,就意味着一定会使全军遭受乌尔姆战役之类的奇耻大辱,或者使全军覆没。但是,率领全军赶到法国部队前面去是不可能的。法国部队从*到茨奈姆的道路,比俄国部队从克雷姆斯到茨奈姆的道路更短,更便于行走。

    得到消息的晚上,库图佐夫派遣巴格拉季翁的四千人马的前卫队伍从克雷姆斯——茨奈姆大道右侧翻越山峰向*——茨奈姆大道推进。巴格拉季翁应当不停地走完这段行程,在面朝*背向茨奈姆的地方扎营。假如能赶到法国部队前面,他就应当尽可能地阻止他们前进,库图佐夫本人携带各种重型装备起程前赴茨奈姆。

    在暴风雨之夜,巴格拉季翁带着那些忍饥挨饿、不穿皮靴的士兵在没有路的山中走了四十五俄里,失去了三分之一的掉队官兵。巴格拉季翁比法国官兵早几个钟头到达*——茨奈姆大道上的霍拉布伦,这时法国官兵正向霍拉布伦附近推进。库图佐夫随带辎重还要再走一昼夜才能抵达茨奈姆;因此,为拯救军队巴格拉季翁就必须带领四千名饥饿而劳累的士兵花费一昼夜在霍拉布伦阻击相遇的全部敌军,这显然是办不到的事。但是奇特的命运却使办不到的事变成办得到的事。不战而将*大桥交到法国官兵手中这一骗术的成功促使缪拉也试图欺骗一下库图佐夫。缪拉在茨奈姆大道上遇见巴格拉季翁的兵力薄弱的部队后,以为这就是库图佐夫的全军人马。为坚持粉碎这支部队,他要等候从*动身后于途中掉队的官兵,为此目的他建议休战三天,条件是:双方的部队不得改变驻地,在原地不动。缪拉要人人相信,和谈正在进行中,为避免无益的流血,所以提议停战。处于前哨部队中的奥国将军诺斯季茨伯爵相信缪拉军使的话,给巴格拉季翁的队伍开路,自己退却了。另一名军使向俄国散兵线上驶去,也宣布同样的和谈消息,建议俄国军队休战三天。巴格拉季翁回答,他不能决定是否接受停战建议一事,他于是派出他的副官携带建议休战的报告去拜会库图佐夫。

    停战对库图佐夫来说是赢取时间的唯一办法,巴格拉季翁的疲惫不堪的部队可以稍事休息,让辎重和重型装备可以向茨奈姆哪怕多推进一段路程(辎重和重型装备的运输是瞒着法国官兵进行的)。这项停战建议为拯救全军造成了料想不到的唯一良机。库图佐夫在得到消息之后,立即把他部下的侍从武官长温岑格罗德派往敌营。温岑格罗德不仅应该接受停战条款,而且应该提出投降条件;与此同时,库图佐夫还派出数名副官,尽量催促克雷姆斯——茨奈姆大道上全军的辎重向前推进。唯独巴格拉季翁的疲惫和饥饿的部队为掩护辎重和全军行进而在兵力强于自己七倍的敌人面前岸然不动地设营。

    库图佐夫意料之事果然应验了,其一是,投降建议并不要求承担任何责任。它可使部分辎重赢得推进的时机;其二是,缪拉的错误很快会被揭露。波拿巴驻扎在申布伦,离霍拉布伦有二十五俄里之遥,他一接到缪拉的情报和停战、投降的草案,便立刻看出这个骗局,于是给缪拉写了下面一封信。

    缪拉亲王:

    我找不到恰当的言词以表达我对您的不满。您只能指挥我的前卫,没有我的命令,您无权提出停战讲和。您使我丧失整个战役的成果。请您立刻撕毁停战协定书,并且前去歼灭敌人。您对他宣布,签署这份投降书的将军无权作出这一决定,除俄国皇帝之外,谁也无权作出这一决定。

    但是,如果俄国皇帝同意这一条件,我也表示赞同,然而这只是一种计谋而已。您要去消灭俄国军队……您可以夺取它的辎重和大炮。

    俄国皇帝的侍从长官是个骗子手……军官们如未授予全权,就不能发挥任何作用,他也没有这种权力……在越过*大桥时,奥国人遭受欺骗,而您却遭受俄国皇帝侍从武官的欺骗。

    拿破仑

    1805年雾月25日晨8时于申布伦

    波拿巴的副官携带这封令人恐怖的书函向缪拉处奔驰而来。波拿巴本人不信任自己的将军们,率领御林军奔赴战场,生怕放走现成的牺牲品。巴格拉季翁的四千人马的队伍正在快活地点起篝火,烤干衣服、取暖,停战三天后第一次煮饭,队伍中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想过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十五

    下午三点多钟,安德烈公爵向库图佐夫坚决地请求,在获准之后来到格伦特,向巴格拉季翁报到。波拿巴的副官尚未抵达缪拉部队,因此会战仍未开始。巴格拉季翁的队伍中对整个事态的进展一无所知,人人都在谈论讲和,但谁也不相信讲和有实现的可能。人人都在谈论会战,但也不相信会战近在眉睫。

    巴格拉季翁认为博尔孔斯基是个走红的靠得住的副官,所以他像首长厚爱部下那样接待他。他向他宣布,大概在一两天之内将要发生会战,在会战期间,他让他享有充分的自由,可以自行决定:或者留在他身边,或者留在后卫队监察撤退的秩序,“这也是极为重要的事。”

    “其实,现在大概不会发生会战。”巴格拉季翁说,好像在安慰安德烈公爵似的。

    “如果他是个派来领十字勋章的司令部的普通的阔少,那他在后卫队也能得到奖励。如果他愿意留在我左右办事,那就让他干下去……如果他是个勇敢的军官,那就大有用场了。”巴格拉季翁想了想。安德烈公爵什么话也没有回答,他请求允许他去视察阵地,了解一下部队的驻地,以便在接受任务时熟悉行驶的方位。部队中值勤的军官自告奋勇地陪伴安德烈公爵,这名军官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子汉,穿着很讲究,食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戒指,法国话说得蹩脚,但他乐意说。

    从四面八方可以看见满面愁容、浑身湿透的军官,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还可以看见从村中拖出门板、长凳和栅栏的士兵。

    “公爵,瞧,我们没法摆脱这些老百姓,”校官指着这些人,说道,“指挥官纵容他们。瞧瞧这地方,”他指了指随军商贩支起的帐篷,“都聚在一起,坐着呢。今天早上把他们统统赶出去了,瞧,又挤满了人。公爵,应当走到前面去,吓唬他们一下。一分钟就行。”

    “我们一块儿走吧,我也得向他买点乳酪和白面包。”来不及吃点东西的安德烈公爵说。

    “公爵,您为什么不说呢?我愿意款待您啊。”

    他们下了马,走进了随军商贩的帐篷。数名军官显现出疲惫不堪的样子,满脸通红,坐在桌旁又吃又喝。

    “喂,先生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校官用责备的口吻说道,就像某人接连数次地重说同样一句话,“要知道,随便离开是不行的。公爵已吩咐,不准任何人到这里来。哎,上尉先生,瞧您这副模样。”他对一个瘦小肮脏的炮兵军官说道,这名军官没有穿皮靴(他把皮靴交给随军商贩烤干),只穿着一双长袜,在走进来的人面前站起来,不太自然地微笑着。

    “喂,图申上尉,您不觉得害羞吗?”校官继续说道,“我觉得,您作为炮兵应该以身作则,而您竟不穿皮靴。假如发出警报,您不穿皮靴,那就很好看了。(校官微笑了一下)诸位先生,诸位,诸位,请各回原位。”他官气十足地补充一句。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上尉,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一下。图申默不作声,微笑着,站立时把重心从一只不穿靴子的脚移至另一只脚上,他带着疑惑的样子,用他那双聪明而善良的大眼睛时而望着安德烈公爵,时而望着校官。

    “士兵都说:不穿靴子更方便。”图申上尉说道,面带微笑,显得很羞怯,看来,他想用诙谐的语调来摆脱他的窘境。

    但是,他还没说完,就觉得他的笑话没得到响应,不成功。他感到很难为情。

    “请你们都各回原位吧。”校官尽量保持严肃的神态,说道。

    安德烈公爵再次看了看那个炮兵的身段。在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全然不是军人固有的略显可笑、但又异常诱人的东西。

    校官和安德烈公爵都骑上马,继续前行。

    他们走到村外,不断地追赶,并遇见正在行军的各个小分队的官兵,看见正在修筑的防御工事,工事左面刚刚挖出的泥土呈露红色。寒风凛冽,几个营的士兵都穿着一件衬衣,像白蚁似地在防御工事上蠕动。看不见的人在土墙后面铲出一锹一锹的红土。他们骑马走到防御工事前面,观看了一下,便继续前进。在防御工事后面,他们碰到几十个不断轮流替换、从工事跑下来的士兵。他们只好捂住鼻子,驱马疾驰,离开这种毒气弥漫的氛围。

    “公爵,这就是兵营的乐趣。”值日校官说。

    他们骑马走到了对面山上。从这座山上可以看见法国官兵。安德烈公爵停下脚步,开始仔细地观察。

    “瞧,这儿就是我们的炮台,”校官指着那个最高点说道,“就是那个不穿靴子坐在帐篷里的古怪人主管的炮台,从那儿什么都可以看见。公爵,我们一道上那儿看看吧。”

    “十分感谢,我一个人现在就走过去,”安德烈公爵说道,想避开这个校官,“请您甭费心。”

    校官留在了后面,安德烈一个人骑马走了。

    他越向前行驶,越靠近敌军,我军官兵就显得更神气、更愉快。茨奈姆离法国人有十俄里,安德烈公爵第二天早晨得绕过茨奈姆;正在茨奈姆前面行驶的辎重车队的秩序极为混乱,士气也低沉。在格伦特可以觉察到某种恐惧和忧虑。安德烈公爵越走近法军的散兵线,我军官兵就越显得信心充足。一些穿着军大衣的士兵排成一行,站在那里,上士和连长在清点人数,用手指戳着班里靠边站的士兵的胸口,命令他举起手来。分布在整片空地上的士兵拖着木柴、干树枝,搭起临时用的棚子,欢快地说说笑笑。一些穿着衣服的和裸露身子的士兵都坐在篝火旁边,烤干衬衣,包脚布,或者修补皮靴和大衣,都聚集在饭锅和伙夫周围。有个连的午饭弄好了,士兵们露出贪婪的神情望着蒸气腾腾的饭锅,等候着品尝东西,军需给养员用木钵装着品尝的东西端给坐在棚子对面圆木上的军官。

    在另一个更走运的连队里(因为不是每个连都有伏特加酒),士兵们挤成一团,站在那麻面、肩宽的上士周围,这名上士正在从一个小桶里,向那依次伸过来的搁在手里边的军用水壶盖子里斟酒。士兵们流露出虔诚的神色把军用水壶放到嘴边,将酒一饮而尽,嗽嗽口,用军大衣袖子揩揩嘴,带着快活的样子离开上士。大家的脸上非常平静,就好像这种种情形不是在敌人眼前发生,也不是在至少有半数军队要献身于沙场的战斗之前发生,而好像是在祖国某处等待着平安的营地似的。安德烈公爵越过了猎骑兵团,在基辅掷弹兵的队列中间,在那些从事和平劳作的英姿勃勃的人中间,在离那座高大的、与众不同的团长的棚子不远的地方,碰到了一排掷弹兵,一个光着身子的人躺在他们前面。两名士兵捉住他,另外两名挥动着柔软的树条,有节奏地抽挞着他裸露的背脊,受惩罚的人异乎寻常地吼叫。一名很胖的少校在队列前头走来走去,不理睬他的吼叫声,不住口地说:

    “士兵偷东西是很可耻的,士兵应当诚实、高尚而勇敢,假如偷了弟兄的东西,那就会丧失人格,那就是个恶棍。还要打!还要打!”

    可以不断地听见柔软的树条抽挞的响声和那绝望的、却是假装的吼叫声。

    “打!打!”那个少校说道。

    年轻的军官流露着困惑不安和痛苦的神态,从受惩罚的人身边走开,带着疑问的目光打量着骑马从身旁走过的副官。

    安德烈公爵走进前沿阵地之后,便沿着战线走下去。我军和敌军的左右两翼的散兵线相距很远,但在中部地带,就是军使们早晨经过的地方,两军的散兵线相距很近,他们彼此看得清面孔,可以交谈几句。在这个地方,除了据有散兵线的士兵之外,还有许多好奇的人站在战线的两旁,他们冷嘲热讽,端详着他们觉得古怪的陌生的敌人。

    从清早起,虽然禁止人们走近散兵线,可是首长们没法赶走那些好奇的人。站在散兵线上的士兵们,就像展示什么稀奇东西的人们那样,已不再去观看法国官兵,而去观察向他们走来的人,寂寞无聊地等待着接班人。安德烈公爵停下来仔细观察法国官兵。

    “你瞧吧,你瞧,”一名士兵指着俄国火枪兵对战友说道,火枪兵随同军官走到散兵线前面,他和法国掷弹兵急速而热烈地谈论什么事,“你瞧,他叽哩咕噜地讲得多么流利!连法国人也赶不上他呢。喂,西多罗夫,你说一句给我听听!”

    “你等一下,听听吧,你瞧,多么流利啊!”被认为善于讲法国话的西多罗夫答道。

    两个面露笑意的人指给人家看的那名士兵就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认出他了,开始仔细听他谈话。多洛霍夫随同他的连长从他们兵团驻守的左翼来到散兵线这里。

    “喂,再说几句吧,再说几句吧,”连长催促他说话,一面弯下腰,极力不漏掉他听不懂的每句话,“请再说快点。他说什么啦?”

    多洛霍夫不回答连长的话,他卷入了跟法国掷弹兵开展的激烈争论中。他们当然是谈论战役问题。法国人把奥国人和俄国人混为一谈,他居然证明,俄国人投降了,从乌尔姆逃走了。多洛霍夫却证明,俄国人非但没有投降,而且打击了法国人。

    “我们奉命在这里赶走你们,我们一定能赶走你们。”多洛霍夫说。

    “只不过你们要卖力干,别让人家把你们和你们的哥萨克掳走了。”法国掷弹兵说道。

    法国观众和听众笑了起来。

    “要强迫你们跳舞,就像苏沃洛夫在世时强迫你们跳舞那样(要强迫你们跳舞。),”多洛霍夫说道。

    “他在那儿乱唱什么??”一个法国人说道。

    “古代史,”另外一个法国人猜到话题是涉及从前的战事,说道,“皇帝像对待其他人一样,也要教训你们的苏瓦拉一顿……(苏瓦拉即指苏沃洛夫。)”

    “波拿巴……”多洛霍夫本想开口说话,但是法国人打断了他。

    “不是波拿巴,是皇帝啊!见鬼去……”他怒气冲冲地喊道。

    “你们的皇帝见鬼去吧!”

    多洛霍夫像士兵似的用俄国话粗鲁地骂了一顿,提起枪,走开了。

    “伊万卢基奇,我们走吧,”他对连长说道。

    “你看,法国话多棒,”散兵线上的士兵说道,“喂,西多罗夫,你说一句给我听听。”

    西多罗夫递了个眼色,面对法国人,开始急促地嘟嚷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卡里,乌拉,塔法,萨菲,木特尔,卡斯卡。”他叽哩咕噜地说,极力地想使他的语调富有表情。

    “嘿,嘿,嘿!哈,哈,哈,哈!哟!哟!”士兵中间传来了快活的哄然大笑,这笑声透过散兵线无意中感染了法国人,看来在这场大笑之后就应当退出枪弹,炸毁装弹,赶快各自回家。

    但是火枪仍旧装着弹药。房屋和防御工事里的枪眼仍然像从前那样威严地正视前方,卸下前车的大炮仍然互相瞄准对方。

    十六

    安德烈公爵从左右两翼绕过军队的整条战线之后,便登上校官谈话中提到的那座可以纵观整个战场的炮台。他在这里下了马,面前有四门大炮已卸去前车,他在那尊紧靠边上的大炮旁停下来。炮队的一名哨兵在大炮前踱来踱去,本来他在军官面前总要挺直胸膛立正,但是安德烈公爵向他做了个手势,他于是继续无精打采地、步速均匀地踱来踱去。前车停在大炮后面,再往后走就可以看见系马桩和炮兵生起的篝火。在离那尊紧靠边上的大炮不远的左前方,可以看见一座用树条编就的新棚子,棚子里传出军官们热闹的谈话声。

    的确,从那座炮台上几乎展现出俄军和大部分敌军驻地的全貌。在对面山岗的地平线上,正好面对炮台,可以看见申格拉本村,在离本村两侧不远的地方,在法军生起篝火的滚滚黑烟中,可以分辨清的大批法军已有三处,显然大部分法军都在本村和山后设营。村子左边,在一股浓烟中似乎可以看见某种形似炮台的东西,可是用肉眼就分辨不清楚了。我军的右翼位于颇为陡峭的高地,它耸立于法军阵地之上。高地上分布着我军的步兵,紧靠边缘的地方可以看见龙骑兵。图申的炮队位于中央,安德烈公爵从炮台上观察阵地,中央地带有一条笔直的缓坡路和通往小河的上坡路,这条小河把我们和申格拉本村分隔开来。我军右方与森林毗连,砍伐木柴的步兵生起的篝火冒着一股轻烟。法军的战线比我军的战线更宽,很明显,法国官兵不难从两面包抄我们。我军阵地后面有一座陡峭的深谷,炮兵和骑兵很难从峡谷退却。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撑着炮身,他取出记事簿,给自己画了一张军队部署图。他用铅笔在两处作了记号,打算向巴格拉季翁汇报一番。他想,首先把全部炮兵集中在中央阵地,其二,朝峡谷方向调回骑兵部队。安德烈公爵常在总司令近侧,注意大部队的运作和一般的指令,并经常研究战争史文献,对行将爆发的战斗,情不自禁地想到军事行动进程的梗概。他脑海中只是浮现出如下严重的偶然事件:“如果敌军攻打右翼,”他自言自语地说,“基辅掷弹兵团和波多尔斯克猎骑兵团就要在中央援军尚未抵达之前坚守阵地。在这种情况下,龙骑兵可能要打击侧翼部队,把他们粉碎。敌人一旦进攻中央阵地,我们就要在这个高地上布置中央炮台,并且在炮台掩护下集结左翼部队,列成梯队撤退到峡谷。”他自言自语地评论说……

    当他在炮台上一门大炮旁边停留的时候,他便像平常那样不断地听见那些在棚子里说话的军官的声音,但是他们说什么,他连一个词也不明白。突然棚子里传来几个人的声音,这使他感到惊奇,他们说话的声调十分亲切,扣人心弦,以致他情不自禁地倾听起来。

    “不,亲爱的,”传来一阵悦耳的好像是安德烈公爵熟悉的话语声,“我是说,假如有办法知道未来的事,那我们中间就没有人会怕死了。亲爱的,的确如此。”

    另外一个更加年轻的汉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怕也好,不怕也好,反正都一样——死是不可避免的。”

    “不过还是害怕啊!嗨,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第三个刚毅的声音把前二者的话打断了,“真的,你们这些炮兵之所以很有学问,是因为你们把样样东西随身带来了:伏特加酒呀,小菜呀,要什么有什么。”

    具有刚毅嗓音的人显然是步兵军官,他大声笑起来了。

    “不过还是害怕啊!”头一位带有熟悉声音的人继续说下去,“害怕未知的事物,真是如此。无论怎么说,灵魂终有一日要升天……我们本来就知道,上天是不存在的,只有大气层而已。”

    那个刚毅的声音又把炮兵的话打断了。

    “喂,图申,请我喝点您的药酒吧。”他说道。

    “他就是那个不穿皮靴站在随军商贩身边的上尉。”安德烈公爵思考了片刻,高兴地听出令人愉快的富有抽象推理意味的发言。

    “可以请您喝一点药酒,”图申说道,“还是要明了未来的人生……”他没有把话说完。

    这时候空中传来一片呼啸声。愈来愈近,愈快,愈清晰,愈清晰,愈快,一枚炮弹好像没有把要说的话全部说完,就带着非人的威力轰隆一声落在离棚子不远的地方,炸成了碎片。大地因为遭受到可怕的打击而发出一声叹息。

    就在这一瞬间,身材矮小的图申歪歪地叼着一根烟斗第一个从棚子里急忙跑出来,他那善良而聪明的面孔显得有几分苍白。随后是那个嗓音刚毅的人,英姿勃勃的步兵军官跟在他后面走出来,向他自己的连队跑去,边跑边扣衣扣。

    十七

    安德烈公爵骑着马站在炮台上,抬眼望着大炮的硝烟,一枚炮弹飞也似地射出去了。他心不在焉地端详着广阔的空间。他只看见,先前驻守原地不动的成群结队的法国官兵动起来了。左前方的确出现了一座炮台。炮台上的硝烟还没有消散。两名骑马的法国人大概是副官,他们从山上疾驰而过。可以清楚地看见敌军的一个小纵队大概要增强散兵线朝山下推进。头一炮的硝烟还没有消散,就已冒出另一股硝烟,响起了炮声。战斗开始了。安德烈公爵调转马头,前往格伦特寻觅巴格拉季翁公爵。他听见身后传来的炮声愈来愈急速,愈来愈响亮。看来我军在开始回击。在山下,在军使走过的地方,可以听见砰砰的枪声。

    勒马鲁瓦携带着波拿巴的一封望而生畏的书信刚刚赶到缪拉处,心中有愧的缪拉想痛改前非,于是立刻将部队调至中央阵地,并向左右两翼迂回,希望在傍晚皇帝驾到之前粉碎自己面前的一小股敌军。

    “你瞧,战斗开始了!”安德烈公爵想道,他觉得身上的血液开始更急速地涌上心房。“可是在哪里战斗?怎样才能把我的‘土伦’表现出来呢?”他想道。

    他从一刻钟以前还在吃稀饭、喝伏特加酒的那几个连队中间经过时,他到处看见正在排队和拿起火枪的士兵们的同样敏捷的动作,他从大家的脸上发觉他心中体察到的那种兴奋的感情。“你瞧,战斗开始了!既可怕,又快活!”每一名士兵和军官的面部表情都证明了这一层。

    他还没有走到修筑防御工事的地方,他就在那阴沉沉的秋日的夕照中看见向他迎面走来的几个骑马的人。领头的人披着斗篷,戴着羔皮阔边帽,正骑着一匹白马。他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安德烈公爵停下,等候他。巴格拉季翁公爵勒住马,认出安德烈公爵,向他点头致意。当安德烈公爵把目睹的情形告诉他时,他继续观察前方。

    “战斗开始了”这句话甚至在巴格拉季翁那副坚定的棕色的面孔上表露出来,他那双不明亮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没有睡够似的。安德烈公爵焦急不安地好奇地凝视着这副呆板的面孔,他很想弄明白,他是否在思考,是否在体察,这个人在这种时刻会思索什么,产生什么感觉?“总而言之,在这副呆板的面孔后面是否隐藏着什么?”安德烈公爵一面望着他,一面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下头,表示赞同安德烈公爵的话,他接着说道:“很好。”这种神态像是说,这里发生的一切和向他汇报的一切,正是他已经预见到的。安德烈公爵说得很快,但由于急速的骑行,气喘吁吁。巴格拉季翁公爵带着俄国东部的口音说话,说得特别慢,好像向人家暗示,用不着赶到什么地方去。但是他仍向图申主管的炮策马疾驰。安德烈公爵偕同侍从们跟在他后面骑行。跟随巴格拉季翁公爵身后的有下列人员:侍从武官——公爵的私人副官热尔科夫、传令军官、骑一匹英国式的短尾良驹的值日校官、一名文官——检察官。此人出于好奇而请求参战,奔赴前线。检察官是个肥胖的男子汉,圆圆的脸,带着天真而快活的微笑,他环顾四周,骑着马儿晃晃悠悠,在那辎重兵团的鞍子上露出他的一件有条纹的细丝厚毛军大衣,他正置身于骠骑兵、哥萨克兵和副官之中,现出一副怪模样。

    “瞧,他想看看打仗,”热尔科夫指着检察官,对博尔孔斯基说道,“可是他的心口痛起来了。”

    “得啦吧,你甭说了。”检察官说道,面露喜悦、天真而狡黠地微笑,仿佛他感到荣幸的是,他已成为热尔科夫谈笑的对象,仿佛他故意装出一副比他实际上更愚蠢的样子。

    “我的公爵先生,真够开心啊。”值日校官说道。(他还记得,公爵这个爵位在法国话中似乎有种特殊的讲法,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讲不准确。)

    这时候他们都已驶近图申的炮队,一枚炮弹落在了他们面前。

    “什么东西落下来了?”检察官幼稚地微笑着问道。

    “法国薄饼。”热尔科夫说。

    “就是说,用这个东西打吗?”检察官问道,“厉害极了!”

    他好像高兴得快要丧失自制力了。他话音刚刚落地,忽然又响起一阵可怕的呼啸声,不知撞着什么不结实的东西,呼啸声停止了,在离检察官左后方不远的地方,一名骑马的哥萨克兵扑通一声,连人带马倒在了地上。热尔科夫和值日校官贴近马鞍弯下腰来,调转马头跑开了。检察官在哥萨克兵对面停下来,集中注意力、好奇地审视着他。哥萨克兵死了,马还在挣扎。

    巴格拉季翁公爵眯缝起眼睛,环顾四周,发现慌乱的原因之后,便漠不关心地转过身去,他仿佛在说:“这点小事也值得注意吗?”他像一个优秀骑手那样勒住马,微微地弯下身子,把那挂住斗篷的长剑弄正。长剑是古式的,而不是目前军人佩戴的长剑。安德烈公爵想起苏沃洛夫在意大利把长剑赠送巴格拉季翁的故事,这时回想起来他觉得特别高兴。他们朝炮台前驶去,博尔孔斯基察看战场时,就站在炮台的近旁。

    “是谁的连队?”巴格拉季翁公爵问一个站在炮弹箱旁边的炮兵士官。

    他问道:“谁的连队?”其实他要问的是:“你们在这儿是不是胆怯呢?”炮兵士官懂得他的意思。

    “大人,这是图申上尉的连队。”棕红色头发、满脸雀斑的炮兵士官挺直胸膛,带着愉快的声音喊道。

    “好,好。”巴格拉季翁说道,心中琢磨着什么事,经过前车向紧靠边上的那门大炮驶去。

    当他快要走到时,这门大炮中传出隆隆的炮声,把他和侍从们的耳朵都震聋了,在那骤然缭绕大炮的硝烟中,可以看见,几名拖着大炮的炮兵,他们急忙地使尽全力,将大炮推回原位。肩膀宽阔、魁梧的一号炮手拿着洗膛杆,两腿叉得很宽,跳到轮子前面;二号炮手伸出颤巍巍的手将火药装入炮筒。身材矮小、有点佝偻的图申军官,在炮尾架上绊了一跤,他向前跑去,没有注意将军用一只小手搭起凉棚,不时地向外张望。

    “再加两俄分,就正好了,”他用尖细的声音喊道,竭力地使他的声音富有与其体型不相称的英雄气概,“第二号,”他尖声地说,“梅德韦杰夫,歼灭敌人!”

    巴格拉季翁把那名军官喊过来,图申的动作显得胆怯而笨拙,根本不像军人那样行礼,却像神甫祝福一般,他将三个指头贴近帽檐,向将军面前走去。虽然图申的大炮是用以扫射谷地的,但是他却用燃烧弹射击前面看得见的申格拉本村,那是因为有大批大批的法军在村前挺进的缘故。

    没有人命令图申应向什么方向射击,用什么射击,他只是同他所尊重的上士扎哈尔琴科商量了一下,便拿定了主意:焚烧村庄是上策。“很好!”巴格拉季翁听了军官的汇报后说道,他开始仔细地观察展现在他面前的战场,仿佛心中琢磨着什么。法国官兵从右边推进,离他们最近。基辅兵团驻守在高地,高地下面的河谷中可以听见令人心惊胆战的时断时续的噼噼啪啪的枪声,右面很远的地方,在龙骑兵后面,一名侍从军官向公爵指着包抄我军侧翼的法军纵队。左边的地平线上可以看见附近森林的边缘地带。巴格拉季翁公爵命令两个营从中央阵地向右面推进,去救援兄弟部队。一名侍从军官敢于批评公爵,指出两个营队调走之后,大炮势必缺乏掩护了。巴格拉季翁公爵向侍从军官转过身去,用那无神的目光默默地朝他瞥了一眼。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侍从军官的意见提得正确,确实无二话可说。但在这时候,一名副官从驻守谷地的团长那里疾驰而至,带来了消息:大批大批的法军从山下推进,一个兵团已经崩溃,正向基辅掷弹兵部队方向撤退。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下头,表示赞许。他向右方骑马缓行,将一名副官派至龙骑兵部队,并下令进攻法国军队。但是派往那里的副官过了半个小时就回头,传来了信息:龙骑兵团团长已经撤退到峡谷后面去了,因为他面对猛烈的火力,白白地损兵折将,因此命令步兵下马进入森林中。

    “很好!”巴格拉季翁说道。

    当他骑马离开炮台时,左边森林中也可以听见枪炮声,因为离左翼太远,连他自己也来不及准时到达,他——巴格拉季翁公爵便派热尔科夫到那里去告知那个在布劳瑙请求库图佐夫给予兵团奖励的老将军,叫他尽快撤退到峡谷后面去,因为右翼大概不能长久地阻击敌军。图申和掩护他的一个营已被置于脑后了。安德烈公爵仔细地倾听巴格拉季翁公爵和长官们的谈话,倾听他所颁布的命令,值得惊讶的是,他已经发现,没有颁布任何命令,巴格拉季翁公爵只是竭力装出样子,仿佛这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出于必然或偶然,或出于个别长官的意志,这种种事情的发生虽未遵照他的命令,却是符合他的意愿的。因为巴格拉季翁公爵待人接物有分寸,所以安德烈公爵注意到,各种事件的发生都带有偶然性,是不以长官的意志为转移的,但是长官的出席带来了许多裨益。长官们流露出惊惶的面部表情,但是一走到巴格拉季翁公爵面前时,都变得很镇静了。士兵和军官们高高兴兴地向他致意,在他眼前,都变得更有活力了,显然他们都想向他显示一下自己的勇敢。

    十八

    巴格拉季翁公爵骑马走到我军右翼的最高点,开始骑马沿着下坡走去,从那里可以听见若断若续的枪炮声,硝烟弥漫,遮蔽得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越走近谷地,就越看不清楚,但越感觉到临近真正的战场。他们遇见一些伤员。两名士兵从两边搀着一个头部鲜血淋漓的未戴军帽的伤员。他声音嘶哑,口吐血水。看来有一颗子弹打中了嘴巴或喉咙。他们遇见的另一个伤员,没有带枪,强打精神,独自步行,哼哼地大声喊叫,新伤口使他痛得不住地晃动手臂,手上的鲜血像从玻璃瓶中溢出似地流到他的大衣上。从他脸上看出,与其说他感到痛苦,毋宁说他心惊胆战。他是一分钟以前负伤的。他们穿过了大路,就沿着陡坡走下去,在斜坡上看见几个躺在地上的人;他们还碰见一群士兵,其中也有一些没有负伤的人。士兵们呼吸困难地往山上爬,尽管看见将军来了,但还是大声地谈话,挥动着手臂。在前面的硝烟中可以看得清一排排身穿灰色大衣的军人;有一名军官看见巴格拉季翁之后,大喊大叫地跟在成群结队的士兵后面飞奔,叫他们回头。巴格拉季翁骑马走到队列面前,队列中时而这里时而那里急骤地响起噼噼啪啪的枪声,把谈话声和口令声淹没了。空气中充满着硝烟。士兵们的脸都被火药熏黑了,但还是显得富有活力。有一些人正在用通条捣碎火药,有一些人正在把火药装进火药池里,从袋子里取出火药,还有一些人正在射击。但是,硝烟没有被风吹散,他们向谁射击,看不清楚。可以不时地听见一阵阵悦耳的嗡嗡声和呼啸声。“这是什么名堂呢?”安德烈公爵骑马走到这群士兵前面,心中想道,“这不能算是散兵线,因为他们挤成一堆了!这不能算是进攻,因为他们没有向前推进;也不能算是方阵,因为他们站得不对劲。”

    一个看起来瘦弱的小老头——团长,面露快活的微笑,一对眼睑把他那老年人的眼睛遮住一大半,使他富有温顺的样子,他骑马走到巴格拉季翁公爵跟前,像主人招待贵宾那样接待他。他向巴格拉季翁公爵报告,说法国骑兵曾向他的兵团发动进攻,虽然这次进攻已被击退,但是兵团损失了半数以上的人员。团长说,进攻已被击退了,他臆想出这个军用术语,用以表明他的兵团中发生的事件;但是他本人的确不知道,他所负责统率的军队在这半个小时内发生了什么事件,因此他无法确切地说,进攻已被击退了,或是说兵团已被进攻所粉碎。开战的时候,他只知道,炮弹和榴弹开始发射到他的兵团所在地,击中一些人。后来有个人喊道:“骑兵,”我们的士兵于是开始射击。在此之前,骑兵业已隐藏,射击的对象不是骑兵,而是在谷地露面并向我军扫射的法国步兵。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下头,心里表示,这全部事态和他预料的情况完全一样。他把脸转向副官,命令他将他们刚才从近旁经过的第六猎骑兵团的两个营从山上调来。这时候,巴格拉季翁公爵脸上发生的变化使安德烈公爵感到惊讶。他脸上流露出聚精会神、愉快而坚定的表情,就像某人在炎热的日子准备跳水时正跑最后几步似的。但是,既无睡眠不足的暗淡的目光,亦无假装的陷入沉思的样子;一对坚定的浑圆的鹰眼热情洋溢地、略微轻蔑地向前望去,显然,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任何东西上,虽然他的动作和从前一样,既迟缓,又有节奏。

    团长把脸转向巴格拉季翁公爵,恳求他撤退,因为这里太危险了。“大人,看在上帝份上,赏个光吧!”他说道,一面看着侍从军官,乞求他证明他说的话是真实的,可是侍从军官转过脸去,不理睬他。“看,请您注意!”他叫他注意在他们身边不住地呼啸的子弹。他带着请求和责备的口气说道,就像木匠带着同样的口气对拿起斧头的老爷说:“我们的事是干惯了的,您会把手上磨出茧子来的。”他这样说话,就像子弹打不死他自己似的,他那双半开半合的眼睛赋予他以更强的说服力。校官附和团长,也来规劝,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不回答他们的话,只是下命令停止射击,整理队伍,给行将到达的两个营让路。当他说话时,起了一阵风,遮掩谷地的烟幕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右边拉到左边去。对面的一座山展现在他们面前,山上的法国官兵渐渐地向前推进。大家的目光不由地望着那支沿着阶地蜿蜒曲折地行进、并向他们步步逼近的法国纵队。可以看得见士兵戴的毛茸茸的帽子,可以分辨清军官和普通士兵,也可以看见军旗拍打着旗杆。

    “他们走得挺不错。”巴格拉季翁的侍从中有一个人说道。

    纵队的先头部分已经下去,进入谷地。武装冲突应当在这边斜坡上发生。

    投入战斗的我团残部急忙整理队伍,向右边走去。第六猎骑兵团的两个营以整齐的队形从他们身后走来,一面赶开掉队的人员。他们还没有走到巴格拉季翁身边,就已经听见一大群人齐步走的沉重的脚步声。一名连长从左翼走来,他离巴格拉季翁最近;连长的面部浑圆,身材端正,脸上流露着愚蠢而欣喜的表情,他就是从随军商贩棚子里跑出来的那个人。看来,他在这个时刻除了雄赳赳气昂昂地从首长身边走过之外,心里什么也不想。

    他怀着置身于前线的洋洋自得的心情,迈开肌肉健壮的两腿,像游泳一样轻松愉快地走着,毫不费劲地挺直身子,他那轻快的步子和合着他的步调的士兵们的沉重的脚步迥然不同。他的大腿旁挎着一柄出鞘的又细又窄的长剑(不像兵器的弯曲的小剑),他时而看看首长们,时而向后张望;为了不走乱脚步,他灵活地转动那强有力的身躯。看样子,他正集中全部精力,以最优美的姿势从首长们身边过去,心里觉得,他能够出色地完成任务,因而感到非常愉快。他似乎每隔一步心里就在说:“左……左……左……,”密密麻麻的士兵的脸上流露着各种不同的严肃的神态,他们都合着这个节拍前进,背囊和枪支的重荷使他们感到不方便,就好像这几百士兵中的每个人每隔一步心里就会说:“左……左……左……”肥胖的少校,喘着粗气,走乱了脚步,从大路上的一棵灌木旁边绕过去。一名掉队的士兵气喘吁吁,因为不守纪律而面露惊恐的神情,快步流星地走去,赶上了连队。一颗炮弹挤压着空气,从巴格拉季翁公爵和侍从们头上飞过,也合着“左——左!”的节拍,落在了纵队中。可以听见连长夸耀的声音:“靠拢!”士兵们从炮弹落下的地方呈弧形绕过去,一个年老的骑兵,侧翼的士官,在阵亡的人员附近掉队了,后来又赶上自己的队伍,跳一跳,换一下脚步,合着队伍行进的脚步,他很气忿地回顾一下。在令人恐惧的沉寂中,在脚步同时落地的单调的响声中,似乎还可以听见“左……左……左……”的声音。

    “好样的,伙伴们啊!”巴格拉季翁公爵说道。

    “为——大——人效劳!……”这一喊声响彻了整个队伍。满面愁容的士兵从左边走来,不住地喊叫,他朝巴格拉季翁看了一眼,那神色就像在说:“我们自己都知道。”另一名士兵没有回头,仿佛害怕分散注意力,他张开嘴大声喊着,徒步走过去。

    发出了停止前进,取下背囊的命令。

    巴格拉季翁绕过从他旁边走去的队伍之后,下了马。他把缰绳交给哥萨克兵,把自己的披肩脱下来也交给他,伸直两腿,整了整头上的帽子。由军官们率领的法国纵队的先头部分从山下走出来了。

    “愿上帝保佑!”巴格拉季翁用坚定的听得见的嗓音说道,转瞬间,他把脸转向战线的正面,两手轻轻地来回摆动,似乎很费劲地迈开骑士的笨拙的脚步,沿着凹凸不平的战场走去。安德烈公爵心里觉得似乎有某种不可克服的力量拖着他朝前走,他感到非常幸运。

    法国人已经走得很近了,安德烈公爵与巴格拉季翁并排地走着,能够辨别出法国人的肩带、红色的肩章,甚至连面孔也看得清楚。(他清楚地看见一个年老的法国军官,他迈开穿着半高腰系带皮鞋的外八字脚攀缘着灌木,费劲地登上山坡。)巴格拉季翁公爵没有发出新命令,仍旧沉默地在队列前面走着。忽然,在法国人中响起了一声枪声,第二声,第三声……在那溃乱的敌军队伍中冒起了一阵硝烟,响起噼啪的射击声。有几个我们的人倒下了,其中有那个快活地、劲儿十足地行进的圆脸的军官。但是正当响了第一枪的那一瞬间,巴格拉季翁回头一看,大声喊道:“乌拉!”

    我们的队列中响起一片拖长的“乌拉——拉”的呐喊声。我们的官兵,你追我赶,并且赶上了巴格拉季翁公爵;这一队列虽然不整齐,但是人人欢喜,十分活跃,开始成群地跑下山去,追击溃不成军的法国人。

    十九

    第六猎骑兵团的进攻,保证了右翼的撤退。已被遗忘的图申(点火烧毁了申格拉本村)主管的炮台在中央阵地采取军事行动,阻止了法国军队的前进。法国人扑灭被风吹蔓延起来的大火,使俄国军队赢得向后撤退的时间。中央阵地的军队向后撤退,仓促而忙乱,但是各个部队在撤退时并没有乱成一团。左翼是由亚速和波多尔斯克两个步兵团以及保罗格勒骠骑兵团所组成,但因拉纳带领的法军优势兵力的进攻和包抄而处于溃乱之中。巴格拉季翁派热尔科夫去见左翼将军,向他转交火速撤退的命令。

    热尔科夫没有把行礼时举到帽檐边的手放下,就动作迅速地拨马疾驰而去,但是一当他离开巴格拉季翁,就力不从心,一种不可克服的恐惧把他控制住了,他不能到那个危险的地方去。

    当他来到左翼军队之后,他没有向那枪林弹雨的前方走去,而是在将军和首长们不会露面的地方去寻找他们,所以他没有把命令传达出去。

    左翼按军职由团长指挥,就是那个在布劳瑙城下接受过库图佐夫检阅的,也就是多洛霍夫在那儿当兵的那个团的指挥官。罗斯托夫在保罗格勒兵团服役,该团团长受命指挥边远的左翼,因此发生了误会。两个长官反目,仇恨很深,正当左翼早已发生战事,法国军队开始进攻之际,两个长官竟忙于旨在互相侮辱的谈判。无论是骑兵团,还是步兵团,对行将爆发的战斗都很少作出准备。两个兵团的人员,从士兵到将军,都没有料到要会战,竟泰然自若地从事和平劳动:骑兵喂马,步兵拾柴火。

    “但他的军阶比我高,”德国籍的骠骑兵团团长,红着脸,对骑马前来的副官说道,“他愿意干什么事,就让他干什么事。我不能牺牲自己的骠骑兵。司号兵,吹退却号!”

    然而,战事很紧急。排炮声和步枪声互相交融,响彻了左翼和中央阵地,拉纳带领的身穿外套的法国步兵越过了磨坊的堤坝,在堤坝这边的两射程远的地方排队了。步兵上校迈着颤抖的脚步走到马前面,翻身上马,骑在马上时身材显得端正而高大,他走到保罗格勒兵团团长跟前,两个团长相会了,他们恭恭敬敬地点头行礼,可是心中隐藏着仇恨。

    “上校,你又一次这样,”将军说道,“可是我不能把一半人员留在森林中。我请求您,我请求您,”他重说一遍,“占领阵地,准备进攻。”

    “我请求您不要干预别人的事,”上校急躁地答道,“既然您是个骑兵……”

    “上校,我不是骑兵,而是俄国将军,如果您不清楚的话……”

    “大人,我很清楚,”上校拨着马,满脸变得通红,忽然喊道,“您光顾一下散兵线,行不行?那您将会看到,这个阵地毫无用处。我不想花掉自己的兵团来博取您的欢心。”

    “上校,您忘乎所以了。我并不注重自己的欢乐,而且不容许说这种话。”

    将军接受了上校所提出的比赛勇气的邀请,他挺直胸膛,皱起眉头,和他一同向散兵线走去,好像他们的全部分歧应当在那枪林弹雨下的散兵线上获得解决。他们到达散兵线,有几颗子弹从他们头上飞过,他们沉默地停下来,可是散兵线没有什么可看的,因为从他们原先站过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见,骑兵不能在灌木丛和峡谷中作战,法国人正向左翼绕过去。将军和上校像两只准备格斗的公鸡,严肃地意味深长地怒目相视,白白地守候对方露出胆怯的神态。两个人经受住了考验。因为没有什么话可说,两个人都不愿意使对方有所借口,说他头一个走出了子弹的射程,若不是这时在森林中,几乎是在他们身后传来了噼噼啪啪的枪声和汇成一片的低沉的喊声,他们就要长久地站在那里比赛勇气。法国人攻击一名在森林中拾柴火的士兵。骠骑兵已经没法和步兵一道撤退了。他们被法军散兵线截断了向左面撤退的道路。现在无论地形怎样不方便,为了要给自己开辟一条道路,就必须发动进攻。

    罗斯托夫所服役的那个骑兵连的官兵刚刚骑上战马,就迎头遇见敌人,于是停了下来。又像在恩斯河桥上的情形那样,在骑兵连和敌人之间空无一人;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危险的未知的恐怖界线,好像是一条分隔生者和死者的界线。所有的人都觉察到这条界线。他们是否能够越过这条界线,如何越过这条界线的问题,使他们颇为不安。

    上校骑马来到阵线前,气忿地回答军官们提出的一些问题,就像一个拼命地固执己见的人那样,发布了一道命令。没有人说过什么明确的话,但是进攻的消息传遍了骑兵连。发出了排队的口令,随后可以听见出鞘的马刀铿锵作响。但是谁也没有前进一步。左翼的部队,无论是步兵,还是骠骑兵,都感觉到,首长们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因此首长们的犹豫不决的心情感染了整个部队。

    “快一点,要快一点。”罗斯托夫想道,心里觉得,享受进攻的乐趣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关于这种事他从骠骑兵战友那里听得可多啦。

    “伙伴们,愿上帝保佑,”传来杰尼索夫的声音,“跑步走!”

    前排马匹的臀部开始微微摆动起来。“白嘴鸦”拽了拽缰绳,就自己上路了。

    罗斯托夫从右边望见他自己的前几列骠骑兵,前面稍远的地方,他可以看见他原来看不清的黑魆魆的地带,不过他认为这就是敌军,可以听见一阵阵枪声,不过是从远处传来的。

    “要加快马的步速!”发出了口令,罗斯托夫觉察到,他的“白嘴鸦”尥了一下蹶子,疾驰起来了。

    他预先猜测到它的动作,他于是变得越发高兴了。他发现了前面的一棵孤零零的树。这棵树始终位于前面那条显得多么可怕的界线的中间。可是当他们越过了这条界线,就非但没有什么可怕而且变得越发愉快,越发活跃了。“啊呀,我真要把它砍掉。”罗斯托夫手中握着马刀刀柄,心中想道。

    “乌——拉——拉——拉!”响起了一片喊声。

    “欸,无论是谁,现在落到我手上来吧。”罗斯托夫一面想道,一面用马刺刺着“白嘴鸦”,要赶上其他人员,便让它袭步奔驰起来。前面已经看得见敌人。忽然骑兵连像给宽扫把鞭挞了一下。罗斯托夫举起了马刀,准备砍杀,但这时正在前面疾驰的士兵尼基坚科从他身边走开了;罗斯托夫如入梦乡,他心中觉得,还在神速地向前飞奔,同时又觉得停滞不前。一名熟悉的骠骑兵班达尔丘克从后面疾驰着赶上来了,他恼火地瞟了一眼。班达尔丘克的马猛地往旁边一蹿,绕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前进?——我已经倒下,被打死了……”罗斯托夫在一瞬间自问自答。他独自一人置身于战场。他从自己周围看见的不是驰骋的战马和一闪而过的骠骑兵的背脊,而是一动不动的土地和已经收割的庄稼地。热血在他的身上流淌着。“不,我负伤了,马也被打死了。”“白嘴鸦”正要伸出前腿,支撑起来,可是它倒下了,压伤了骑马人的一条腿。马头正流着鲜血。马在挣扎,站不起来了。罗斯托夫想站起来,也倒下了,皮囊挂住了马鞍。我们的人在哪儿,法国人在哪儿——他不知道。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他抽出一条腿,站立起来。“那条把两军明显地分开的界线如今在何方?!”他向自己问道,并没有回答出来。“我是否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是不是常有这种情形呢?在这种情形下应当怎样办呢?”他在站立的时候,向自己问道。这时他觉得,他那只失去知觉的左手上悬着什么多余的东西。手腕已经麻木,仿佛它不是他自己的。他一面望着手臂,一面徒劳地寻觅手上的血迹。“你看,这些人终于来了。”他看见有几个人向他跑来,他很高兴地想了想,“他们是来帮助我的!”有个人在这些人前面跑着,他头戴古怪的高筒军帽,身穿蓝色大衣,长着鹰钩鼻子,黑头发,晒得黝黑。还有两个人,还有许多人从后面跑来。其中有个人说了什么不是俄国人通常说的怪话。在这样一些头戴高筒军帽跟在后面奔跑的人中间夹杂着一个俄国骠骑兵。有人抓着他的一双手,有人在他身后抓着他的马。

    “不错,这是我们的人被俘了……对了。他们难道要把我也抓起来?他们是一些什么人呢?”罗斯托夫一直在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难道是法国人?”他端详着向他渐渐靠近的法国人。虽然瞬息之间他所说的不过是想追上法国人,把他们剁成肉酱,现在他仿佛觉得,他们的逼近非常可怕,以致于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是谁呢?他们为什么跑来?难道是跑到我这里来吗?他们难道是跑到我这里来吗?为什么?要杀死我吗?杀死大家都很疼爱的我吗?”他想起他的母亲、一家人、朋友们都很爱他,因此,敌人杀害他的意图是难以想像的。“也许——真会把我杀死的!”因为不领会自己的处境,他有十多秒钟站在原地不动。那个领头的长着鹰钩鼻的法国人跑得离他很近,已经看得见他的面部表情。这个人端着刺刀,微微地屏住呼吸,轻快地朝他跑来,他那急躁的陌生的面孔使罗斯托夫感到惊恐,他抓起手枪,没有向法国人开枪,把手枪扔到他身上,使尽全力地向灌木丛边跑去了。他奔跑着,他已经没有他在恩斯河桥上行走时所怀有的犹豫不决和内心斗争的感觉,但却怀有那野兔从狼犬群中逃跑时的感觉。一种无可摆脱的为其青春时代的幸福生活而担忧的感情控制着他的整个身心。他很快地跳过田塍,在田野中飞奔,动作是那样敏捷,就像他玩逮人游戏时迅速地奔跑似的。有时候他把那苍白善良的年轻人的面孔转过来,他的脊背上起了一阵寒栗。“不,最好不要看,”他想了一下,但跑到灌木丛前又回过头来看看。一些法国官兵掉队了。甚至在他回顾的这一瞬间,领头的法国人才刚把快步改成整步,并回头对那走在后面的伙伴大声吆喝着什么。罗斯托夫停步不前。“有点儿不大对头,”他想了想,“他们想把我杀死,这是不可能的。”同时他的左手却是沉甸甸的,好像有两普特重的哑铃悬挂在手上似的。他再也不能跑下去,法国人也停止前进,并且向他瞄准。罗斯托夫眯缝起眼睛,弯下身子。一颗又一颗子弹咝咝作响地从他身边飞了过去。他鼓足最后的力气,用右手抓住左手,向灌木丛疾速地跑去。在灌木丛中有俄国步兵。

    二十

    几个步兵团在树林中给弄得措手不及,于是从树林里跑了出来;有几个连队与其他连队混合在一起,就像秩序混乱的人群似地逃出去了。有一名士兵在恐惧中说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词:“被切断了,”但这个词在战时听来却是很可怕的。这个词连同一种恐惧心理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

    “被包围了!被切断了!完蛋了!”奔跑的人们喊道。

    正当团长听到后面传来的枪声和呐喊声之际,他心里明白,他的兵团中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想道,他是一名供职多年、毫无过错的模范军官,他因工作疏忽或指挥不力,对不起首长,他这种想法使他大为惊讶,同时他已经忘却那个不驯服的骑兵上校和他这个将军应有的尊严,而重要的是,完全忘记了战争的危险和自我保全的本能。他用手抓住鞍桥,用马刺刺马,在他幸免于难的枪林弹雨下,向兵团疾驰而去。他只有一个意愿:要了解真相,假如错误是他所引起的,无论如何都要补救和纠正错误,他这个供职二十二载、从未受过任何指责的模范军官,决不应该犯有过失。

    他很幸运地从法军中间疾驰而过,已经来到树林后面的田野,我军官兵正穿过这片树林逃跑,他们不听口令,迳直往山下走去。决定战役命运的士气动摇的时刻已经来到了,这一群群溃乱的士兵或者听从指挥官的口令,或者向他回顾一下,继续往前逃跑。尽管原先在士兵心目中多么威严的团长怎样拼命叫喊,尽管团长的面孔因愤怒而变得通红,与原形迥异,尽管他扬起一柄长剑,士兵们还在继续逃跑,大声地讲话,朝天放空枪,不听口令。决定战役命运的士气动摇,显然造成了极度恐怖的气氛。

    将军因叫喊和硝烟呛得大声咳嗽起来,在绝望中停步了。似乎一切都已丧失殆尽,而就在这时,曾向我军进攻的法国官兵忽然间在没有明显理由的情况下往回跑去,消失在树林的边缘,随后俄国步兵在树林中出现了。这是季莫欣指挥的连队,惟有这个连队在树林中顺利地坚守阵地,埋伏在树林附近的沟渠里,突然向法军官兵发动进攻。季莫欣大喝一声,冲向法国官兵,他怀有醉翁般的奋不顾身的勇敢精神,手持一柄军刀,向敌军横冲直撞,法国官兵还没有醒悟过来,就扔下武器,逃走了。多洛霍夫和季莫欣并排地跑着,抵近射击,击毙了一名法国人,并且头一个抓住投降的军官的衣领。逃跑者都回来了,几个兵营集合起来,法国人原来想把左翼部队分成两部分,瞬息间都被击退了。后备部队已经会师,逃跑的人们停步不前。团长和少校埃科诺莫夫都站在桥边,让那撤退的各个连队从身边过去,这时一名士兵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马镫,险些靠在他身上。士兵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厂呢军大衣,没有背包和高筒军帽,裹着头,肩上斜挎着法国式的子弹袋。他手上拿着一柄军官的长枪。士兵的脸色苍白,一双蓝眼睛无耻地望着团长的面孔,嘴上露出一丝微笑。虽然团长正忙着没空,要给少校埃科诺莫夫作指示,但是不能不注意这个士兵。

    “大人,这里是两件战利品,”多诺霍夫说道,指着法国的军刀和子弹袋。“这个军官是被我俘虏的。我把一连人拦住了,”多洛霍夫因为疲倦而觉得呼吸困难;他说话时不止一次地停顿,“整个连队都可以作证。大人,我请您记住!”

    “好,好。”团长说道,向少校埃科诺莫夫转过脸来。

    然而多洛霍夫并没有走开,他解开手巾,猛地一拉,让团长看看头发上凝结的一层血污。

    “是刺刀戳的伤口,我在前线滞留下来了。大人,请您记住。

    图申的炮队已经被遗忘,巴格拉季翁公爵仍然听见中央阵地的炮声,只是在战事行将结束时,他才派一名值日校官到那里去,之后又派安德烈公爵去吩咐炮兵队尽快地撤退。在这次战役之中,不知是听从谁的命令,驻扎在图申的大炮附近的掩护部队离开了,但是炮队还继续开炮,它之所以未被法军占领,仅仅只因为敌军没料到这四门具有勇猛射击威力的大炮是无人护卫的。相反,敌军根据这个炮队十分猛烈的射击来推测,认为俄军主力集中在这里的中央阵地,因此曾二度试图攻打这个据点,但二度均被孑然耸立于高地的四门大炮发射的霰弹所驱散。

    巴格拉季翁公爵离开后不久,图申得以烧毁申格拉本村。

    “你看,乱成一团了!着火了!你看,一股浓烟啊!真妙!呱呱叫!一股浓烟,一股浓烟啊!”炮手兴奋地说起话来。

    全部大炮在未接到命令的情况下朝着起火的方向放炮。好像是催促似的,士兵们每放一炮就大声喊叫:“真妙!对,就这么放!你看……呱呱叫!”大火被风卷起来,很快就蔓延开了。走到村庄外面的法军纵队已经回到原处了,但是敌人吃了败仗,仿佛是为报复起见,在村庄右面架起了十门大炮,开始向图申轰击。

    因为村庄着火,我军的炮手都像儿童似地觉得快活,因为炮打法国人打得成功,他们都很激动;因此,当两颗炮弹、紧接着还有四颗炮弹在几门大炮中间落地,其中一颗掀倒两匹马,另一颗炸掉弹药车车夫的一条腿的时候,我军的炮手才发现敌军的这个炮兵阵地,然而兴奋的心情既已稳定,就不会冷淡,只是改变了意境而已。驮着备用炮架的其他几匹马取代了这两匹马,送走了伤员,四门大炮转过来瞄准那座十门炮的炮台。一名军官,图申的战友,在战役开始时就阵亡了,在一小时内,四十名炮手中就有十七名退下阵来,但是炮手们仍然觉得愉快,富有活力。他们曾两次发现,法国官兵在山下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出现了,他们于是向法国人发射霰弹。

    一个身材矮小的军官动作很笨拙,软弱无力,不停地要求勤务兵为这次射击再装一斗烟,当他说话时,他磕出烟斗里的火星,向前跑去,用那只小手搭个凉棚注视着法国官兵。

    “伙伴们,歼灭敌人!”他一面说话,一面托着大炮的轮子,旋动螺丝钉。

    不断地隆隆作响的炮声震耳欲聋,每一次射击都使图申颤栗,在这一股硝烟中,他没有放下他的小烟斗,从一门炮跑到另一门炮,时而瞄准,时而数数*,时而吩咐换掉死马和负伤的战马,重新套上战马;用他那微弱而尖细、缺乏果断的声音不断地喊叫。他脸上流露着越来越兴奋的神色。只有当他们杀死或杀伤一些人的时候,他才皱起眉头,转过脸去,不看死者,气忿地吆喝那些老是磨磨蹭蹭,不肯抬起伤者或尸体的人。士兵们大部分都是长得漂亮的小伙子(正如炮兵连里常见的情形,小伙子都比军官高出两个头,身量比他宽两倍),都像处境尴尬的儿童似的,凝视着自己的连长。连长的面部表情通常反映在他们的脸上。

    由于图申听见这种可怕的轰鸣与喧嚣,并且需要关心弟兄、增强活动能力,所以他没有体会到一点不愉快的恐怖感,也没有想到,有人会把他杀掉或者使他身负重伤。相反,他变得越来越快活了。他仿佛觉得,他从看见敌军并放第一炮的那一瞬间到现在似乎已经隔了很久,几乎是昨日发生的事,他所站的一小块场地,也仿佛是他早就熟悉的亲如故土的地方。虽然他什么都记得,什么都考虑,一个处于他的地位的最优秀的军官能够做到的事,他都能做到,但是他却处于类似冷热病的谵妄状态中,或者处于醉汉的神魂颠倒的状态中。

    因为从四面传来他的大炮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因为敌军的炮弹发出呼啸声和射击声,因为看见炮手们汗水直流,满面通红,在大炮周围忙忙碌碌,因为看见人们和战马流淌着鲜血,因为看见敌人的那边阵地上冒出的硝烟(每次冒出硝烟之后跟着就飞来一颗炮弹,命中了土地、人、大炮或者是战马),——因为他看见这种种现象,所以他的脑海中形成了他自己的幻想世界,这个世界使他在这个时刻享受到一种喜悦。在他的想像中,敌人的大炮不是大炮,而是烟斗,有一个望不见的吸烟者从烟斗中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串串烟圈。

    “瞧,又冒烟了,”图申轻声地自言自语,就在这时,山上已经冒出了一团硝烟,大风把一条带状的烟幡吹到左边去了,“现在请等着射出的小球——我们给他送回去。”

    “大人,有何吩咐?”站在他近旁的炮兵士官听见他喃喃地说话,便问道。

    “没有什么,拿一颗榴弹来……”他答道。

    “我们的马特维夫娜,喂,露一手。”他自言自语。在他想像中,那门紧靠边上的旧式大炮仿佛是马特维夫娜。他觉得栖在大炮周围的法国官兵像一群蚂蚁。在他的幻想世界里,那个美男子,醉汉,第二门大炮的第一号炮手就是大叔,图申对他另眼相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使他觉得高兴。山下传来的步枪的互相射击声,时而停息,时而剧烈,他觉得这好像是某人在那里呼吸。他倾听着时而停息时而激烈的互相射击的声音。

    “听,又喘气了,喘气了。”他自言自语。

    他觉得自己像个身材高大、强壮有力,能用一双手捧着炮弹向法国官兵扔去的男子汉。

    “喂,马特维夫娜,亲爱的,不要出卖我们吧!”当他头顶上传来一个陌生的不熟悉的声音时,他说道,并且走到大炮旁边去。

    “图申上尉!上尉!”

    图申惊恐地回头一看。这就是那个从格伦特随军商贩帐篷中把他撵出来的校官。他气喘吁吁地对他喊道:

    “您怎么啦,发疯了吗?两次命令您撤退,而您……”

    “得啦吧,他们干嘛对我这样?……”图申惊恐地望着首长,暗自想道。

    “我……没什么……”他把两个指头伸到帽檐边,说道,“我……”

    但是上校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话。从近旁飞过的一颗炮弹迫使他赶快低下头,爬在马背上。他沉默不语,刚刚想说些什么,又有一颗炮弹制止了他。他掉转马头飞也似地跑开了。

    “撤退!统统撤退!”他从远处大声地喊道。

    士兵们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副官捎着同样的命令走来了。

    他是安德烈公爵。当他走到图申的大炮驻守的那片空地的时候,他首先看见的便是已被打断一条腿的卸了套的马,它在那些上了套的马旁边不断地嘶叫,鲜血像喷泉似地从它的腿上流了出来。在前车之间横卧着数名阵亡者。炮弹一颗接着一颗在他头顶上飞过,当他骑马驶近的时候,他觉得,他的脊梁上掠过一阵神经质的冷战。但是一想到他胆怯,他又振作起来。“我不能害怕。”他想到,在几门大炮之间慢慢地下马。他传达了命令,并没有离开炮队。他决定,在他监督下从阵地上卸下几门大炮,然后把大炮运走。他和图申一起,跨过了多具尸体,在法军可怕的火力下撤走大炮。

    “首长刚才来过一趟了,可是很快就溜了,”炮兵士官对安德烈公爵说道,“不像大人您这样。”

    安德烈公爵没有和图申说什么话。他们两个都很忙,好像没有会过面似的。当他们把四门大炮中没有损坏的两门装进前车后,便向山下走去(一门业已损坏的大炮和独角兽大炮留在原地),安德烈公爵走到了图申跟前。

    “喂,再见吧。”安德烈公爵把手伸向图申时说道。

    “亲爱的,再见,”图申说道,“心爱的朋友!再见,亲爱的。”图申的眼泪不知为什么忽然夺眶而出,他眼中含着泪水说。

    二十一

    风停息了,乌云低垂于战地的上空,在地平线上和硝烟连成一片。天渐渐黑了,两地的火光显得更加明亮。炮声变得低沉了,可是后面和右面越近越密地听见噼噼啪啪的枪声。图申带着自己的大炮绕过伤员,也碰上伤员;一当他走出火线,并且沿着下坡道走到冲沟时,他就遇见了首长和副官们,其中有校官和两次曾被派遣、没有一次到达图申炮队的热尔科夫。他们个个都争先恐后地给他发布命令和传达命令,指明行进的方式与方向,责备他而且呵斥他。图申未曾作出任何安排,默不作声地骑着炮兵连的一匹劣马,跟在后面走,他害怕开口,因为每说一句话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总要大哭一场。虽然发布了抛弃伤员的命令,但是其中还有许多人勉强挣扎着跟在部队后面走,恳求容许他们坐在炮车上。那名在战前曾经从图申的茅棚中飞快跑出来的英姿勃勃的步兵军官,腹部中了一颗子弹,躺在马特维夫娜大炮的拖车上。在山下,脸色苍白的骠骑兵士官生,把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走到了图申跟前,恳求准许他坐上去。

    “上尉,看在上帝份上,我的手给震伤了,”他胆怯地说,“看在上帝份上,我没法子走下去。看在上帝份上!”

    显然,这个士官生不止一次地恳求首长允许他在什么地方坐下,他到处遭到拒绝。他用犹豫不决的可怜声音哀求。

    “请您吩咐,让我坐上去,看在上帝份上。”

    “让他坐上去,让他坐上去,”图申说道,“大叔,你垫上大衣,”他对一个可爱的士兵说道,“负伤的军官在哪儿?”

    “把他扛下去了,已经死了。”有个人答道。

    “让他坐吧。亲爱的,请坐,请坐。安东诺夫,给垫上大衣。”

    士官生就是罗斯托夫。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脸色苍白,发冷发热,下颌颤抖着。人家让他坐在马特维夫娜大炮身上,一名死去的军官就是从这门大炮上弄下去的。那件垫坐的大衣沾满了鲜血,弄脏了罗斯托夫的紧腿马裤和双手。

    “亲爱的,怎么?您负伤了吗?”图申向罗斯托夫坐的那门大炮炮身前面走去时说道。

    “不,我是给震伤的。”

    “那炮架上为什么有血呢?”图申问道。

    “大人,是那个军官沾上血污的。”炮兵用大衣袖子揩拭血污时答道,仿佛是因为大炮不干净而请求原谅似的。

    他们在步兵帮助下好不容易才把大炮搬运到山上,抵达贡台斯多尔夫村后便停止前进。天很黑了,相距十步路远就看不清楚士兵的制服,互相射击声开始停息。忽然从右面不远的地方又传来呐喊声和枪炮声。由于射击的关系,黑暗中火光闪耀。这是法军最后一次进攻,埋伏于村舍中的士兵迎击敌人的进攻,群众又从村子里冲出来,但是图申的大炮不能移动了,炮手们、图申和士官生沉默地面面相觑,等待厄运的降临。互相射击的声音开始停息,谈得正欢的士兵从侧面街上蜂拥而出。

    “彼得罗夫,你安然无恙吗?”有一名士兵问道。

    “老兄,把他们痛打了一顿。现在决不会过来了。”另一名士兵说道。

    “什么都看不见。他们打起自己人了!弟兄们,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什么可喝的吗?”

    法国人最后一次被击退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图申的大炮宛如镶嵌着框架似的,四周簇拥着喧嚣的步兵,又向前方挺进了。

    在黑暗中,有一条看不见的黑魆魆的大河,仿佛朝着一个方向平缓地流动。低语声和说话声、马蹄声和车轮声互相交织成一片。在那昏暗的深夜里,伤员的呻吟声和说话声,透过这一片嘈杂的响声,清晰可闻。他们的呻吟声好像充满了笼罩军队的一片黑暗。他们的呻吟和这深夜的昏暗被视若等同。过了一会儿,前进的人群骚动起来。一个骑着白马的人偕同侍从从一旁经过。行走的时候,不知他说了什么话。

    “他说了什么?现在要到哪儿去?是不是站着不动呢?是不是表示谢意?”从四面传来贪婪地问长问短的话语声,正在行走的人群互相挤挤插插(看起来,先头部队停止前进了,)停止前进的消息传开了。行走的时候,大家都在泥泞的道路中间停步了。

    火光通明,谈话声听得更加清晰了。图申向全连作出指示后,派出一名士兵替士官生寻找裹伤站或军医,士兵们在路上生起篝火,图申便在篝火旁坐下。罗斯托夫举步维艰,也走到篝火面前。由于疼痛、寒冷和潮湿,他浑身像发疟疾似的直打哆嗦。他很想睡觉,可是折磨人的疼痛使他不能入睡,那只隐隐作痛的臂膀,不知道摆在哪里才好。他时而合上眼睛,时而注视似乎烧得通红的篝火,时而注视盘腿坐在身旁的图申,注视他那有点伛偻而虚弱的身体。图申那一双仁慈而聪明的大眼睛怜悯地凝视着他。他看出,图申真心实意地愿意帮助他,可是他无能为力。

    从四面传来步行者、骑行者和在四周驻扎的步兵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说话声、脚步声和在泥泞中移动的马蹄声、近处和远处柴火的噼啪声,融汇成一片振荡的嗡嗡声。

    一条在黑暗中看不见的大河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奔流,而像暴风雨之后,昏暗的大海渐渐趋于平静,但海面还在荡漾。罗斯托夫茫然地望着而且听着他面前和四周发生的情况。一名步兵走到篝火前,蹲下来,伸出手来烤火,然后转过脸去。

    “大人,烤烤火不要紧吧?”他带着疑惑的样子对图申说道,“大人,您看,和连队失散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哪里。真糟糕!”

    一名裹着面颊的步兵军官和一名士兵走到篝火前,把脸转向图申,请他下命令将大炮移开一点,好让车子开过去。两名士兵跟在连长后面跑着,撞上了篝火。他们拼命地骂着和扭打着。互相争夺一只皮靴。

    “怎么,是你捡起来的吗?瞧,你很机智啊!”有一名士兵用嘶哑的嗓音喊道。

    之后有一名士兵颈上裹着血迹斑斑的包脚布,很瘦,面色苍白,向前面走来,他用愤怒的声音向炮手们要点水喝。

    “怎么,我要像狗那样死掉吗?”他说。

    图申下命令给他一点水。然后有一名愉快的士兵跑到面前来,给步兵要一点炭火。

    “给步兵一点炽热的炭火!乡亲们,祝你们幸福地留在此地,谢谢你们的炭火,我们偿还时要加上利息。”他一面说道,一面拿着通红的炭火块,往昏暗的地方送。

    有四名士兵用大衣兜着一件沉重的东西,跟在这名士兵后面,从篝火旁边走过去了。其中有一人绊得要跌倒了。

    “你瞧,这些鬼家伙,把木柴摆在路上了。”他说了一句牢骚话。

    “他死了,干嘛还要抬他?”其中有一人说道。

    “您得啦吧!”

    他们于是挑着自己的担子在黑暗中隐没不见了。

    “怎么?疼吗?”图申轻声地问罗斯托夫。

    “疼。”

    “大人,请到将军那里去,他在此地的一间农舍里。”炮兵士官走到图申跟前,说道。

    “亲爱的,马上就去。”

    图申站起来,扣上大衣,整理一下,从篝火旁边走开了……

    在离炮手们生起的篝火不远的地方,巴格拉季翁公爵坐在给他准备的一间农舍里吃午饭,并同聚集在他那里的部队中的几个首长谈话。其中包括:眼睛半开半合的小老头,他贪婪地啃着羊骨头;军龄二十二年的无可指责的将军,他一面用餐,一面喝伏特加酒佐餐,满面红光;校官戴着一只刻有名字的戒指;热尔科夫惴惴不安地望着众人;安德烈公爵脸色苍白,紧闭嘴唇,一对冷热病的眼睛发着亮光。

    一面从法军手中夺来的法国军旗倾斜地靠在农舍的角落里,军法检察官面带稚气的神情用手抚摸着军旗的布面,困惑不安地摇头,也许是因为军旗的外形真的使他感兴趣,也许是因为他缺少餐具,饿着肚皮看看别人吃饭时心里觉得难过。一名被龙骑兵俘虏的法国上校呆在隔壁的农舍里。我们的军官围在他身边,注视着他。巴格拉季翁公爵感谢某些部队的首长,并问及战事的详情、伤亡的实情。那个曾经在布劳瑙请功的团长向公爵报告,说战斗一开始,他便从树林中撤退,召集了采伐林木的人,让他们从自己身旁过去,之后带领两个营打了一场白刃战,击退了法国官兵。

    “大人,当我看见第一营已经失去战斗力,我便在路上停步不前了,我心里想:‘让这些人撤走,用另一营的火力去迎战。’我就是这样做的。”

    团长极想做到这一点,而他觉得极为遗憾的是,未能做到这一点,他以为这一切确实如此,但是也许真有这种情形吧?难道在这一片混乱中能分辨得出,什么发生过,什么没发生过吗?

    “大人,而且我应当提到,”他继续说道,一面回想多洛霍夫和库图佐夫的谈话、他和受到降级处分的人最后一次的相会,“我亲眼看到,受处分降为列兵的多洛霍夫俘虏了一名法国军官,表现得特别突出。”

    “大人,在这儿我看见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冲锋陷阵,”热尔科夫神情不安地向四下张望,插了一句话,其实在这天他根本没有看见骠骑兵,只是从一名步兵军官那里听到他们的消息,“大人,打败了两个方阵。”

    有些人听见热尔科夫的话微微一笑,像平日那样,等待他来说句笑话,但是他们发现,他说的话也涉及我们的武装力量和今天战斗的光荣;虽然有许多人非常清楚地知道,热尔科夫所说的话是毫无根据的谎言,但是他们还是流露出严肃的神态。巴格拉季翁公爵转向那个年老的上校。

    “各位先生,我感谢大家。所有部队都表现得很英勇:步兵、骑兵和炮兵。两门大炮怎么被抛弃在中央阵地呢?”他问道,一面用目光寻觅着什么人。(巴格拉季翁公爵没有去问左翼的大炮,他已经知道,战争一爆发,那里的大炮全都扔下了。)“我好像是请您去办事的。”他转而对值日校官说道。

    “有一门炮被摧毁了,”值日校官回答,“另一门炮我没法了解,我自己始终呆在那里,负责指挥,刚刚才离开……说实在的,战斗很激烈。”他谦虚地补充说。

    有人说图申上尉驻扎在此地的一个村子附近,派人去找他了。

    “就是您去过的那里。”巴格拉季翁公爵对安德烈公爵说道。

    “可不是,我们差一点儿相会了。”值日校官对博尔孔斯基露出愉快的微笑,说道。

    “我没有荣幸看见您。”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若断若续地说。大家都沉默下来。

    图申在门槛前露面,从几个将军背后窜进来,在这间拥挤的农舍里,图申从将军们身边绕过去,像平时那样,看见长官就感到局促不安。图申没有看清旗杆,绊了一跤。有几个人大声地笑了起来。

    “怎么放弃了一门大炮呢?”巴格拉季翁问道,与其说对着上尉,莫如说对着几个发笑的人(其中以热尔科夫的笑声最响亮)皱起眉头。

    此刻,在图申看见威严的首长们时,他才想到自己的过失和耻辱,因为他失掉两门大炮,竟然还活着。使他激动不安的是,直至此时还没有想到这件事。军官们的哄堂大笑把他弄得更糊涂了。他站在巴格拉季翁面前,下颌不住地颤抖,勉强开口说了话:

    “大人……我不知道……大人,身边没有人。”

    “您可以从掩护部队中弄到几个人!”

    至于掩护部队已经撤走这一点,图申只字未提,不过这是颠扑不破的事实。他害怕说出这句话会给别的首长造成麻烦,于是就沉默不语,他用那停滞的目光盯着巴格拉季翁的面孔,有如答错题的小学生注视主考官的眼睛。

    沉默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巴格拉季翁公爵显然不愿意装出严厉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其余的人都不敢在谈话时插嘴。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看着图申,手指头神经质地颤动着。

    “大人,”安德烈公爵用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您把我派到图申上尉的炮队。我到了那儿,发现三分之二的人马被打死,两门大炮被摧毁,没有什么掩护部队。”

    此刻,巴格拉季翁公爵和图申均以逼视的目光望着拘谨而激动地说话的博尔孔斯基。

    “大人,如果您允许我说出自己的意见,”他继续说下去,“我们今日的成就应当归功于这个炮队的军事行动和图申上尉及其连队百折不回的英勇行为,”安德烈公爵说道,不等他回答便立刻站立起来,从桌子旁边走开。

    巴格拉季翁公爵向图申瞥了一眼,他显然不想对博尔孔斯基的尖刻意见持不信任的态度,同时他觉得自己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他低下头来对图申说,他可以走了。安德烈公爵跟在他后面走了出来。

    “亲爱的,谢谢,你搭救我了。”图申对他说。

    安德烈公爵回头看了看图申,没有说什么,便从他身旁走开了。安德烈公爵觉得愁闷而且很难受。这一切多么离奇,和他所期望的迥然不同。

    “他们是谁?他们干什么?他们要什么?这一切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罗斯托夫一面想,一面观看在他面前更迭着的人影。手臂的疼痛变得更加难受。他昏昏欲睡,红圈在他眼前蹦蹦跳跳;这些噪音、面孔所造成的印象、孤独的感觉都和疼痛的感觉汇成一片。就是他们,这些负伤的和未负伤的士兵,在挤压和扭脱他那只断臂和肩膀的肌腱,烧毁他那只折断的手臂和肩膀上的肌肉。他闭起眼睛,以便摆脱它们。

    他微睡片刻,在这短暂的朦胧状态中,他梦见数不清的东西:他梦见母亲和她洁白的大手、梦见索妮娅瘦削的双肩、娜塔莎的眼睛和笑容、杰尼索夫、他的嗓音和胡髭,还梦见捷利亚宁、他和捷利亚宁、波格丹内奇经历的往事。这全部经历和这个带着尖细嗓音的士兵都是同一回事。这全部经历和这个士兵如此折磨人地、无休无止地抓着、挤压着他的手臂,一个劲地向一边拉拽。他试图摆脱他们,可是它们根本不放开、丝毫也不放开他的肩膀。如果他们不拉扯他的肩膀,肩膀就不会疼痛,它就会结结实实的,可是他不能摆脱它们。

    他睁开两眼望望上方。高出炭火一俄尺的地方悬挂着黑暗的夜幕。在这一片光亮中,粉末般的雪花纷纷飞下。军医没有来,图申也没有回去。他独自一人呆着,这时只有那名小兵一丝不挂地坐在炭火对面,烘烤他那瘦黄的身体。

    “没有人需要我啊!”罗斯托夫想道,“没有人来援助我,没有人来怜悯我。我曾经在家里呆着,强壮、快活,是个宠儿。”他叹了一口气,不由地呻吟起来。

    “哎哟,疼吗?”他问道,一面在炭火上面抖着自己的衬衫,没有等他回答,就咯咯地叫了一声,接着补充说:“一天之内遭受损害的人还少吗?——太可怕了!”

    罗斯托夫没有听士兵的话。他望着炭火上方纷飞的雪花,回想起俄罗斯的冬天,暖和而明亮的住房、毛茸茸的皮袄、飞奔的雪橇、健康的体魄、家庭的*和关心。“我干嘛要到这里来呢!”他想道。

    第二天,法国人没有再次发动进攻,巴格拉季翁的残部与库图佐夫的军队会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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