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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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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同军医用德语交谈,医士出生于斯拉夫人居住的巴尔干半岛,勉强听得懂俄语。

根据国际红十字公约,军医和部队医务人员不得参与作战双方的军事行动。但有一次医生违背自己的意志被迫违反了条约。战斗打响的时候他正好在野地里,迫使他分享战斗人员的命运,向敌人射击。

游击队的散兵线布置在林子边上。游击队的背后是大森林,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林中草地,四周毫无遮掩,白军从那里向游击队进攻。敌人一开炮,医生马上躺倒在游击队电话员的旁边。

敌人越来越近,医生已经看清他们每个人的脸。这是出身于彼得堡社会非军事阶层的青少年和被动员起来的后备部队中的上年纪的人。但其中的主力则是头一类人,青年,一年级的大学生和八年级的中学生,不久前才报名参加志愿军的。

他们当中医生一个也不认识,但他觉得有一半脸孔他都熟

悉,曾经见过。他们使他想起过去的中学同学。也许这些青少年是他们的小兄弟?另一部分人他仿佛过去在剧场里或街道上的人群当中遇见过。他们一张张富于表情的、讨人喜欢的脸使他感到亲切,就像见到自己圈子里的人一样。

忠于职责,像他们所理解的那样,使他们激动大胆,显出不必要的挑衅的样子。他们排开一字形队列向前进,挺直身子,英勇的姿势超过正规近卫军,做出藐视危险的样子,既不跳跃前进也不卧倒,尽管草地不平,有可供掩蔽的土丘和坑洼。游击队的子弹几乎把他们挨个扫倒。

白军前进的宽阔光秃的野地上有一棵烧死的枯树。它不是被雷电或黄火烧焦,便是被前几次战斗炸毁。每个前进的志愿兵射击时都要看它一眼,克制住躲在树干后较为安全也较容易瞄准的诱惑,继续前进。

每个游击队队员的子弹数目是有限的。必须珍惜子弹。下了绝对的命令,只能在近距离,在看得见的目标同步枪数目相等的情况下才能开枪。

医生没有枪,躺在草地里观察战斗进程。他全部的同情都在英勇牺牲的孩子们一边。他全心祝愿他们成功。这是那些在精神上、教养上、气质上和观念上同他接近的家庭的子弟。

他脑子里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朝他们向草地那边跑去,向他们投降,以此获得解脱。但这一步太冒险了,伴随着极大的危险。

当他跑到草地中间,举起双手的时候,两边都可能把他撂倒,打中他的前胸或后背,自己人为了惩罚他的彻底背叛,白军则由于弄不清他的真正动机。他已经不止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考虑过所有的可能性,并早已确认这种解脱的办法是不可取的。医生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继续趴在地上,脸朝着草地,没有武器,注视着草地中进行的战斗。

然而在周围进行殊死战斗的时候,一个人无所事事,冷眼旁观是不可思议的,是活人所办不到的。而且问题并不在于个人自卫,而在于必须遵从现实的秩序,服从发生在他眼前和周围的事件的法则。置身度外是违背规则的。必须做别人所做的事。战斗正在进行。他和同伴们遭到射击。必须还击。

当他身旁的电报员在散兵线内抽搐起来,后来伸直身子不动了的时候,医生解下他的子弹袋,拿过他的步枪,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一枪接一枪地射击起来。

但怜悯心木允许他瞄准他所欣赏并同情的年轻人。胡乱朝天射击又太愚蠢,违背他的意愿。于是他选择在他和他的目标之间没有任何进攻者的时刻,对准枯树开枪。这便是他的射击方法。

医生瞄准目标,越瞄越准,不知不觉地勾动扳机,但并未勾到底,仿佛没有射击的打算,直到扳机勾下,子弹像走火一样射出为止。医生像通常一样,射击得很准确,把枯树底下的枯枝打得纷纷落在它的周围。

可是,太可怕了。不管医生多么小心,多么不想射中人,但进攻的敌人,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在关键的一刹那冲进他和枯树之间,在开枪的时刻穿过他的瞄准线。他打伤了两个,第三个倒霉鬼倒在离枯树不远的地方,大概也没命了。

白军司令终于确信进攻是无益的,便下令撤退。

游击队人数不多。他们的主力一部分在行进,另一部分撤往~侧,同更为强大的敌军作战。支队为了不暴露人数不足,没去追赶退却的敌人。

医士安格利亚尔把两个抬担架的卫生兵带到树林边。医生命令他们救护伤员,自己走到躺着不动的电话员跟前。他暗暗希望,也许电话员还有口气,还能把他救活。可电话员已经死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为了证实他是否确实死了,便解开他胸前衬衣趴上去听。心脏已经不跳了。

死者脖子上挂着一个护身香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把它解了下来。香囊的破布里包着一张折叠得快要磨烂了的纸片。医生打开一半已经磨烂的纸片,碎纸屑从他手指间散落下来。

纸上写的是第九十一诗篇的摘录,但同原诗篇略有出入,这是人民在祈祷时自己加进去的。人民传诵时以讹传讹,所以出入越来越大。古斯拉夫文的片段在抄时改写成了俄文。

诗篇中说:“得到全能者的荫庇。”在俄文中这一句改成咒语的标题:“荫庇”。诗篇:“你不必再惧怕黑夜的恐怖或白昼的危险”。改为鼓励的话:“你不必再惧怕战争的危险。”“因为他信奉我的名”,诗篇这样说。可俄文改为:“知我名已晚。”“在患难的时刻,我必与他同在。我将拯救他……”在俄文中变成了“很快把他带入冬天”。

诗篇被认为具有不受子弹伤害的神效。上次帝国主义战争时期,士兵便把它当作护身符带在身上。过去了几十年,或在更晚的时候,被捕的人把它缝在衣服里,每当夜间提审犯人的时候,他们便在心里背诵这些诗篇。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电话员身旁走到林中草地上被他打死的白卫军尸体跟前。少年俊秀的脸上现出纯洁无假和宽恕一切的痛苦表情。“我干吗要杀死他呢?”医生想道。

他解开死者的大衣,把衣襟撩开。衣服上工整地绣着死者的姓名:谢廖扎·兰采维奇。大概是疼爱他的母亲用手精心绣上的。

从谢廖札衬衣领口垂下挂在项链上的十字架、鸡心和一个扁平的小金匣或扁烟盒,损坏的盒盖仿佛用钉子钉上去的。小匣子半开着。从里面掉下一张叠着的纸片来。医生打开纸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也是诗篇中的第九十一篇,不过是按照古斯拉夫体印刷的。

这时谢廖扎抽搐了一下,呻吟起来。他没死。后来发觉,他内脏受到轻微的震伤。子弹打在母亲的辟邪物壁上已经无力了,这挽救了他。但怎样处理这个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白军呢?

这时作战双方都凶残到顶点。俘虏不活着押送到目的地,受伤的敌人就地扎死。

当时游击队的人员流动很大,一会儿新队员加入了,一会儿老队员离开并投到敌人~边,如果能严格保密的话,可以把兰采维奇说成不久前参加游击队的新队员。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打死的电话员身上脱下上衣,在安格利亚尔的帮助下(医生把秘密告诉了他),给尚未恢复知觉的少年穿上。

他和医士护理这个男孩子。等到兰来维奇完全康复后,他们放了他,尽管他不向自己的救护者们隐瞒,他还要回到高尔察克部队去,继续同红军作战。

秋天,游击队在高山坡上~片小树林里扎营,这块地方叫作狐湾,一条湍急的小河从三面环绕着它,并把河岸冲出一条条小沟。

游击队到这里之前,卡比尔的部队曾在这里过冬。他们自己动手,并利用当地居民的劳动力,在树林里修筑了工事,但春天他们便撤离了树林。游击队队员们现在便分散住在他们没烧毁的掩护体、战壕和通道里。

利韦里·阿韦尔基耶维奇同医生合住一个窑洞。他夜里同医生谈话,医生已经两夜无法睡觉了。

“我真想知道,我那位最可敬的父亲大人,令人尊敬的老爷子,现在干什么呢。”

“天哪,我简直无法忍受这种小丑腔调,”医生心里叹道,“跟他老子一模一样!”

“从我们过去的谈话中我得出结论,您相当熟悉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我觉得您对他的看法相当不坏。是这样吧,阁下?”

“利韦里·阿韦尔基耶维奇,明天我们要到高坡上并预备会。此外,对几个酿私酒的卫生兵马上就要开审。我同劳什还没准备好这方面的材料。明天我们还要就这件事碰头。我已经两夜没睡觉了。以后再谈行不行?您行行好吧。”

“木行,”队长又把话题拉回到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身上,“您对老头儿有什么看法?”

“您的父亲还相当年轻,利韦里·阿韦尔基耶维奇。您平吗管他叫老头呢?现在我就回答您。我时常对您说,划分不清社会阶层的各种关系,看不出布尔什维克同其他的社会党人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区别。您父亲属于最近这几年造成俄国骚乱的那类人。您父亲的外表和性格都是革命的。他同您一样,是俄国发酵因素的代表。”

“这是夸奖还是否定?”

“我再次请您以后找个方便时候再同我辩论吧。此外,我还要提醒您注意,您又无节制地吸可卡因了。您擅自把它从我储备的药品中取走。它有其他用途,且不说这是毒药,我得为您的健康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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