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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桢 当命运拐弯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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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话说红颜祸水,是一点也不错的。

    比如说曹丕抢来的二手老婆甄氏。孔融为她考证出周公和苏妲己的风流往事,结果得罪了曹操。传说中曹植为了她做了欲说还休的《洛神赋》,就连刘桢这样正直耿介的人居然也栽在甄氏手上。

    刘桢,姓刘,是汉代的国姓,自然祖上也有一门皇亲国戚。他的祖宗是汉章帝的子孙,只是到了刘桢的父亲一代,家族早已衰微。刘桢的父亲少年家贫,除去才华一无所有,但孤贫却耿介,不爱求人,干脆自己卖书,来补贴家用。后来,哪怕做到尚书郎这样的皇帝近臣,也不爱逢迎拍马,还吐槽说,世上太多人交往,都只因为一个“利”字,逢迎拍马,恶心。如此耳濡目染,刘桢也养成了一副认定死理不放松的耿直性子。

    但曹丕很喜欢他。建安十六年,曹丕被曹操升了丞相副,又领了专门管候补官员的五官中郎将的职位,曹操那群文采斐然的秘书们由着曹丕挑选,他喜欢的都成了他的下属,其中也有刘桢。

    曹丕是个高兴就要使劲儿嘚瑟的家伙,借此机会,常常和下属们喝酒唱歌开pa

    ty(派对)。文人们喝酒,有美女相伴是最好。于是在一次大宴宾客之时,曹丕喝高了,炫耀地把老婆请出来秀一把。甄姬款款而来,宴会厅里跪倒了一片,人人趴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连甄姬的衣服边都不敢多看一眼。只有一个格格不入的刘桢,坐在那儿,两只眼睛直视别人家的漂亮老婆,全没有回避的意思。曹丕先有点懵,然后才想起来刘桢这样不对啊,于是气愤地瞪着刘桢。偏偏刘桢视而不见:一个俘虏女人,凭什么我一个大男人要去跪她?

    刘桢和曹丕大眼瞪小眼,过了好半天,曹丕才无奈地笑笑,好吧,你不跪拉倒。曹丕常和刘桢混在一起,是了解他的:刘桢这个人,吃软不吃硬。

    刘桢是宗室的后裔,虽然汉王朝早已经衰落了,刘皇叔都去卖草鞋了,但是骨子里的骄傲还在。刘桢是一个壁立千仞的人物,不会曲折婉转,你若是和他硬碰硬,就算是鸡蛋碰石头他也要把你碰得一身蛋清,下不来台。

    曹丕是吃过这个亏的:当年他借给刘桢一条腰带,想要回来,于是给刘桢写信说,好东西自然该在尊贵的人手里,所以我今儿得问你要回来。刘桢回信说,好东西在给贵人之前都要先让卑贱的人检查调适,比如漂亮的屋子都是卑微的匠人在建设,粮食进贡之前都得低贱的农人耕种。我本来是很愿意为你做检查宝贝的事情的,可是这条腰带我常戴着也没觉得有啥好的,说明他是配不上你这样的贵人的,我还是不给你了。

    曹丕就吃刘桢这套,脸上一片阴云,心里却击节赞叹,即使老婆被人瞪着看也没放在心里。却没想到这事被他爹曹操知道了,曹操想了想,决定还是要“上纲上线”一回:刘桢这就是藐视权威!一看就是东汉那些士人尾巴翘到天上、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清流作风。今日让他浑水摸鱼过去了,以后怎么吓唬人呢?孔融他们不是白杀了吗?于是曹操一拍桌子,原想把刘桢拖出去砍了(刘祯的行为也算是大不敬了),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判刘桢不敬罪,让他去采石场磨石头去。

    曹操这招称得上损:有傲骨有气节的人,要杀他反而让他视死如归,搞不好留名千古,把他的傲骨一点点磨掉,才是对他的羞辱。后来这一招武则天全盘学去:原先,高宗想废了皇后立武则天,褚遂良死谏。武则天后来得势,褚遂良知道自己必死,雄赳赳气昂昂一身正气地等死,却不料武则天只是流放他。褚遂良心想流放还是他赚了,于是再次在流放地昂首挺胸等着武则天赐死,没想到武则天只是一个地方变着一个地方地让他往些鸟不生蛋的地方搬家。武则天越玩越开心,褚遂良却越搬越没声儿。原来憋着的那股气在一次次的折腾中全被消磨个干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终于上书投降。

    在采石场的刘桢情况比褚遂良还差点:那采石场就是个集中营,不能随便出去玩,一天到晚就是磨石头。刘桢的手可是拿笔的,现在天天拿锤子。刘桢哪里有曹操那样的七窍玲珑心,憋屈得要命。一腔郁闷全抒发到了给好朋友徐幹的诗里,名字就叫《赠徐幹》:

    谁谓相去远,隔此西掖垣。

    拘限清切禁,中情无由宣。

    思子沉心曲,长叹不能言。

    起坐失次第,一日三四迁。

    步出北寺门,遥望西苑园。

    细柳夹道生,方塘含清源。

    轻叶随风转,飞鸟何翻翻。

    乖人易感动,涕下与衿连。

    仰视白日光,皦皦高且悬。

    兼烛八纮内,物类无颇偏。

    我独抱深感,不得与比焉。

    他说:我跟你离得又不远,只不过一道墙,可我却是被隔离起来的。心里的郁闷啊,完全没法排遣,坐都坐不安稳,一天要变三四次地方。我看见外面自由的地方那么美:细柳夹道而生,风来吹皱一池春水,飞鸟在天上翱翔,可是我只能待在这里,连鸟都比我自由!我只能看着那一日日照常升起的太阳,想到过去那些快乐的时光,眼泪就掉下来了。

    “涕下与衿连”这种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正常,曹丕、陆机他们都喜欢化用古诗“泪下沾裳衣”。可这是刘桢啊,是那个喜欢“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的刘桢,权势律法他都可以一笑置之,只是把他扔在采石场,文人的豪情被日复一日单调的工作磨损,高蹈的人生被日常的琐碎无聊切割,刘桢的心也老了。

    没想到曹操倒还没忘了他,某一天装作碰巧,视察了采石场。

    刘桢正在磨石头,眼角瞥见周围哗啦啦又跪了一片,心里骂了一声:怎么甄氏还能追到集中营来给我霉头触,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曹公来了。文人和养着他们的主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有点像男人和女人:一个女人,没人理她的时候她会自怨自艾,只是那个男人真正来了,她又偏偏高傲起来,一门心思想把他气走。

    刘桢的倔脾气又上来了:我被你丢在这破地方磨石头,还没找你讨说法呢,你自己倒是来了。反正我再倒霉也没有比磨石头更惨的了,不跪!刘桢对曹操视若无睹,又低下头一门心思地磨起了石头。

    曹操把刘桢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好笑,脸上却装出很生气的样子走到他面前,沉着声音质问,你见到我来,跪都不跪啊?

    刘桢装出这才发现他的样子,一本正经道,本来,你来我是肯定要跪的,可是我经常听你说做事情要认真,不要三心二意。我专心磨石头,就不敢开小差,还真不知道您老人家来了。

    曹操一下子被噎着,只好干咳一声指了指石头,转移话题:这个石头怎么样啊。

    刘桢心里哈哈一笑,想这个可以放出口恶气了,答道:这块石头,是从荆山最高远险峻的峰顶采来的,外面有五彩的纹样,里面是和氏璧一样的宝玉,磨它也不能让它更加晶莹,雕刻也不能让它更加漂亮,只因为它美好的外表、坚贞的气质浑然天成,改不了!

    曹操自然发现了刘桢话里自比的意思。曹操也是个浪漫的人,刘桢这样一番话反倒是让他动容了。有时候是一物降一物,刘桢不晓得曹操惩罚他的策略,干脆就凭着一股子傲气愣到底。可是这种任你千变万化我自岿然不动的态度,反而很对曹操的胃口。最后,曹操放了刘桢。

    刘桢出来之后,在曹丕与曹植为了储位竞争而关系越发紧张的时候,给曹植做了平原侯庶子。此时曹丕虽说做了太子,可是曹操却插手为曹植找帮手,蓄意在两个儿子之间找平衡。曹操陆续为曹植抢来了邢颙、邯郸淳等既有资格,又有才华的能人。刘桢刚被放出来就被作为砝码加给了曹植,足可以看出在曹操这里刘桢也是可以左右比赛结果的能人之一。可是刘桢这里却并不好过:

    本来,他是五官中郎将文学掾,和曹丕共事一场,私交也不错,却在丕党和植党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跑去做了平原侯庶子,怎样对曹丕交代呢?怎样面对他那些正帮着曹丕,恨不能整死曹植身边每个人的旧同事呢?

    麻烦比他预想得更多,曹植府里也有复杂的争斗正瞄准他。曹植府的家丞邢颙是个资深老官,做过司空掾、丞相门下督,和曹操关系铁。邢颙被曹操派过去给曹植做家丞,未必没有点替父亲管教儿子的意思,因而对曹植大概也比较喜欢指手画脚。文学青年曹植早受够这老古董,自然偏爱刘桢,不待见邢颙。结果,邢颙对刘桢怀恨在心。刘桢眼看着自己就要成为窝里斗的牺牲品,想了很久,写信给曹植说,“为上招谤,其罪不小,以此反侧。”——他怕曹植被他爹骂,怕自己获罪,以致于睡不着觉。采石场的经历到底让他再也不是那个仗气恃才,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刘桢,他后怕了。再进一次采石场,不知道能不能熬出来。刘桢慢慢开始学着妥协,在政治斗争渐趋白热化的建安十六年,做人做事都谨慎起来。

    和所有恃才傲物的年轻人一样,刘桢性格里疏朗的棱角慢慢被际遇里的惊涛骇浪磨平,显现出一种内敛、深沉,甚至小心的气度来。后来他写诗,不小心就会流露出一点孤独,比如“凤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他亦爱写些深秋寒冬的景色,看他这首写给曹丕的《赠五官中郎将之三》:

    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

    终夜不遑寐,叙意于濡翰。

    明灯曜闰中,清风凄已寒。

    白露涂前庭,应门重其关。

    四节相推斥,岁月忽已殚。

    壮士远出征,戎事将独难。

    涕泣洒衣裳,能不怀所欢。

    你实在不能从中看到那个耿直又高傲的刘桢,他像是“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的阮籍,一腔的忧愤却又不能表现出来。他渐渐可以理解一些原先被慷慨直率的性格所忽略的人生悲苦:壮士出征,不知归时;清风寒露,独立中宵。他原先如江水一样率性奔腾的命运在这里拐了个弯,开始显示出人生之路迂回的本质。对着曾经可以毫无顾忌冒犯的曹丕,刘桢的诗句里透出一种深刻的悲哀,一种岁月忽已殚、往事难再回的感慨。

    然而我私下里最喜欢的,觉得最能代表刘桢的还是《赠从弟》中的一首:

    亭亭山上松,

    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

    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

    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

    松柏本有性。

    半辈子的跌宕起伏都经历了,可是轮到他对自己的为人处事作总结,轮到他以此来劝慰堂弟的时候,刘桢却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嶙峋高蹈的气节。青年时候的脾气容易被后来的遭遇磨损,却更改不了,那是一种最无意识又最深刻的记忆。好像周邦彦年少时并不在意的“纤手破新橙”,却在多年的漂泊之后突然涌现在眼前,直击灵魂。

    刘桢也一样。他的心里总还是记着那份年少时养成的高傲:虽然寒冷,但松柏傲霜斗雪的本性是改不了的。是一种习惯,不自觉间就显露了出来。

    这首诗,虽然没有什么修饰,甚至看着有些简陋,然而南朝著名的评论家,《诗品》的作者钟嵘给他评了一个上品。钟嵘是一个很苛刻的人,曹丕到他那里都只能拿中,曹操还拿了个“下品”。然而刘桢在他看来,却是上品。

    大概,经历了风霜雨雪和人生坎坷之后的不屈,永远是人所钟爱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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