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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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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走了之后,王老师仍然留下未去。他太太准备了简单的汤面、馒头作为午饭,现在正帮着办理礼俗上该办的事。即使盐务司这些公事关系的朋友已经离去,还有来吊祭的街坊邻居,所以也需要按着礼俗办,不能稍为疏忽。凡是带有礼品来的,都要送给人家馒头等于是回礼。类似这些琐事,都得女人照顾。

    费太太内心非常感激。王老师、王师母住在街的那一头,费太太年岁轻,过去觉得寂寞无聊时,常到王家和孩子们玩,她很喜爱王家的孩子。其实,费太太对于王家,不论是王老师或是他太太,都算不上真正知己。但是,现在费家突遭不幸,大祸临头,极需要有人帮着办这件繁杂又涉及外面人情应酬的丧事,这对夫妇突然光临,万分同情伸出援手,正是费太太所急切需要的。

    王师母引领她到了里间屋,她对王师母仅仅说了一句:“多谢您。”而且不够热诚。说这话时,她甚至连抬头望一下都没有。说话的声音年轻、清亮,特别柔和,像一个声音清脆但隐藏有裂纹的铜铃儿一样。她说话蛮像小孩子,没有造作,不装什么样子。她好像想了一下,又说:“您两位若不来帮忙,我真不知道怎么好。”

    王师母说:“你一个人嘛,朋友来做这点儿事,是应当的。”

    这老老实实的致谢,对方就同样以老老实实的态度接受了。

    王师母又说:“现在你躺一下,我到厨房给你端碗面来。还人家礼由我去办,你不用操心。你还得养足体力,还要走坐船回家这段路呢。”

    她帮助这位新寡的少妇脱下丧服。脱下之后,立在王师母面前的是个美貌动人的青春少艾,几乎依然是小姐身材的白衣少女。牡丹(是这位新寡文君的名字)今天早晨总算压制住脂粉的诱惑,因为怕人家说闲话。不过,她那自然青春的艳丽和两片翘起的樱唇,也并不需要用什么化妆品。王师母看见她前额上的汗珠,就拿过来一条毛巾。

    王师母帮着她擦汗,说:“穿着那么厚的孝衣大概快把你憋死了。今天热得出奇。”

    这时,牡丹眼里流出了两滴眼泪,晶莹闪亮如珍珠,在眼边停了停,快要掉下来,又勉强抑制住。

    王师母离开屋子之后,她才躺在床上,真正痛哭起来。这是丈夫死于瘟疫后她第一次哭,并且哭得十分伤心。过去那几天她曾经极力想哭,但没有眼泪。现在水闸打开了,意料不到的热泪洪流如春潮般决堤破岸倾泻而来。

    她躺在床上想,不是想她丈夫,而是想自己,想自己的将来,还在茫无头绪;想自己的青春生活,这段青春生活怎么样过。她的婚姻生活没有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这种婚姻没什么可悲伤的。她过去那一段生活,是一连串挫折坎坷,并非只因为费庭炎公然玩弄女人,或是粗俗不文,年轻气傲,言谈举止惯于端架子讲派头,这些都是她看着不顺眼,都是使她憋气的。她天性多愁善感,温柔多情,她知道爱情应当是什么样子,她知道失望的爱情生活里的甘苦,也知道自己的情郎和自己在棒打鸳鸯两处分离的痛楚愁恨。她的情郎金竹现在已娶妻,有了两个儿子。但在她出嫁后,她和金竹一直藕断丝连,暗中幽会。她觉得,自己像苍蝇粘上了蛛网,纠缠使她神思混乱。现在她的眼泪从无以名状的深渊流了出来,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她分明有所盼望,但所企求者为何,自己又不了然。她哭了一阵子,觉得轻松了不少,好多了。

    来吊祭的女客,因为她如此年轻而丧夫,还要寡居守节而悲叹她的苦命之时,她不由得心中窃笑。女客把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都觉得她可怜,都分明说年轻轻守寡可真“难”(按照中国那时的习俗,谈论寡妇和谈论新娘一样,寡妇和新娘是不能答言的)。

    那些女客认为她是要含辛茹苦遵守妇道的。所谓寡妇要遵守的道德已经由圣人分为两类:一是终身守寡,做节妇;一是抗命不再嫁,一死做烈妇。

    对这两种想法,牡丹一笑置之。在她生活的欢乐和自己青春的气质之下,她觉得做节妇、做烈妇全无道理。她心中正在思索寻求—这也受了她读书的影响—在寻求每个男女都感到幸福快乐的美好生活方面,她聪明有见地,绝不为别的女人的话所动。她天生气质强烈而敏感,高尚而不同于流俗,热切追求理想,而世俗传统的“善良”,常人所认为的“美德”,她全不措意。赶巧她自己嘤嘤啜泣,或是号啕大哭,那只是她心中想哭,并无其他缘故。

    王师母在厨房待了半天,用一个调盘端进来一碗热腾腾的面,还有开胃口的酸辣味道的菜,大出她的意外。那位少妇乌云般的黑发松垂在肩上,低着头,在竹书橱里正在找什么东西,很不像一个寡妇的样子。

    王师母责备她说:“你找什么呢?来,得吃点儿东西呀!”

    新寡的文君一回头,王师母看出来那秋水般的眸子里的急切激动。牡丹的脸变得绯红,仿佛心中的秘密泄露了一样。

    王师母搬了把椅子,说:“坐下,吃吧!”腔调就像个母亲对女儿说话。又说:“我煎了几个荷包蛋,我跟你一块儿吃,你一定要吃呀。”

    牡丹微笑了一下,笑得很愉快。她知道王师母平日是怎么样照顾她自己的五个孩子,所以这位太太对她这么关心照顾也不感到意外。

    牡丹正在吃饭时,王师母看见她又红又肿的眼,大声说:“来祭奠的客人现在看见你就好了。”

    牡丹听了茫然不解,问道:“为什么?”

    “你总算真哭了。”

    这位新寡妇立刻回了一句:“我知道,这样他们才觉得对,是不是?”

    现在又静下来,牡丹不声不响地吃那荷包蛋。没有人知道,也不了解刚才她为什么躺在床上哭。她希望王师母不在她屋里,好一个人静静地想自己的心事,想自己烦恼的问题。她很想确定刚才王师母没有看见她包那些爱情书信。

    在这段平静的时候,王师母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她:“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你在那儿找什么东西呢?”

    牡丹扯了个谎:“我找《杭州府志》。”

    “你们家是杭州吗?”

    “是啊,我是余姚县人。”

    “我想,丧事过了一百天,你要回娘家去看看吧?”

    “是啊,我想回去。”

    这时,王老师在外面门上敲了敲。他要茶。他已经在书房吃完了饭,想知道她们正在干什么,什么时候他太太可以回家去。

    “你先回家吧。我要陪一陪费太太,她有东西要收拾。”

    出乎王老师的意料,那位新寡妇站起身来,请他进去坐。

    这位学究犹疑了一下,虽然他太太也在屋里,但按他这老一代的人想,按圣人之礼,他不应当进入邻居女人的卧室。

    牡丹看到王老师脸上犹疑,就走到门前来,恭恭敬敬地向他说:“您和师母这么帮忙,我一定向您两位特别道谢。我现在把茶送到书房去,还有事向您请教。”

    过了片刻,这位少妇用茶盘端着茶到了书房门口。王老师站起来,说了一声:“不敢当。”

    牡丹态度很爽快利落,不像丈夫死了半个月的寡妇。王老师看见这个青春的仙女站在面前,心猛然抽搐了一下。一个青春的女人,命定要毕生守寡,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心想,是定而不可疑的。至少,有功名的读书人的遗孀要一直守节,这天经地义。普通男人的寡妇常常再嫁,按儒家的伦理规矩,秀才、举人的寡妇是应当守节居孀的。

    这时候,王老师觉得他面前这位少妇能否守节不嫁,可很难说。她看样子不太像。

    “王老师,您对我们太好了。什么事情我都要您指教。明天我就要和连升一块儿送灵柩回家。我由这儿到船上这一路,当然要穿孝服。可是,随后一路之上,是不是要一直穿着呢?”

    “费太太,我想这要看个人的心意。在上船下船时,你当然应当穿,尤其是下船的时候,因为公婆要来接你。”王老师把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又说:“你自然应当这样。我认为必须如此。你应当一路地哭,直到灵柩抬到家里为止。我自然不认识你的公婆,但是按人情之常,他们一定愿意你这样做。到时候,一定还有妯娌,还有邻居的女人们,她们一定在场观看。你当然不愿招她们在背后说闲话。”

    王老师话说得流畅而纯熟,像寺院里的执事僧或是古迹胜地的导游一样。

    “我以后会怎么样呢?”

    “大概是,丈夫家会给你收养一个儿子,好继续你丈夫的后代香火。他们总是会这么做的。他们认为一个寡妇有个孩子照顾,会清心寡欲,安心守节。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说年轻轻儿的守寡容易,可总得要守过去呀。你丈夫有没有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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