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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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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国外举办长城画展的进程胶着不前,独木画坊在国内的推广却大获进展。老酸他们联系好了上海的外滩画廊,以“独木画展”的方式为赴欧办展暖笔热身。国内的事说办就办比较简便,省略了许多沟通审查之类的繁文缛节,参展的画作由双方用网络邮件观摩敲定,随即开始打包装运。原来还以为当代艺术走向世界易,走向全国难,没想到去欧洲办展一波三折跌宕不定,上海这边反倒捷足先登。

    准备运到上海参展的画作中包括了周欣的一幅人物肖像,画中的青年男子还是数月之前的身板模样,青春、健康、眉清目朗。而帮助周欣将高纯的肖像钉入木箱的,却是越来越阴沉的谷子,他和画坊的其他画家一起,将那些木箱一一搬上货车。货车是从搬家公司租来的,谷子和几个年轻些的画家随画坐进了车厢,周欣和年长的老酸被照顾坐进了驾驶舱内。在去火车站的路上老酸问起了周欣的婚事,对这事的突如其来,表示了惊讶和关心:

    “听说你要结婚了,很突然嘛,真的假的?”

    “真的。”周欣回答。

    显然,老酸看出来了,周欣的脸上毫无笑容。老酸也许早就听过有关传闻,遂不再往下深问。

    “日子定了吗?我送你点什么?”

    “不用。”

    “咱们这么熟了,你可别客气。你说,你什么东西还没置呢,我送你点实用的吧。”

    周欣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老酸,谢谢你。你是我的老师,是我的前辈,我知道大家都关心我……”

    老酸笑笑,想把周欣过于沉重的口吻放松:“那当然,你是我们大伙的小妹妹嘛……”但他的轻松随即被周欣打断,周欣那一刻的态度忽然变得简单而又率直。

    “你送我点钱吧,如果问我什么实用的话。”

    “噢”,老酸愣了一下,“你需要多少?”

    “随便多少,都行。”

    老酸想再问什么,张开了嘴又收住了,最后只点了下头,说:“那好。”

    这一天画家们来往于车站画坊之间,忙到很晚,入夜才散。周欣和谷子留在最后,在空下来的画坊里做了单独交谈。这些天周欣一直回避与谷子交流,但这次却是由她首先开口。

    “谷子,你能让我妈在你那里继续住一阵吗,我需要一段时间……”

    “你自己打算到哪儿住去?”谷子言词干脆地把话题链接到位,“你和高纯,你们住哪儿?”

    周欣沉默了一下,回答:“高纯租的那房子太小了,两个人没法住……不管怎么说,结婚是人生的大事,在那么小的房子里结婚,对高纯不太公平。因为这事现在只能由我操办,所以我得为他着想。我想另外租个房子。”

    也许谷子听出来了,周欣只说对高纯不太公平,没说她自己,仿佛这场婚事仅仅是为高纯操办,与她自己无关。

    谷子沉默了一会儿,问:“结婚还需要办些什么,你都准备好了?”

    周欣说:“租房子,办酒席……再给高纯买两件衣服。内衣,还有外衣,他连一件新一点的衣服都没有……”

    “你自己呢,你自己需要什么,结婚你不买身新的衣服?”

    周欣点了下头,不知因为什么,难得地笑了一下:“对,我也得买身能在婚礼上穿的衣服。以前陆子强送给我的那些衣服我都退给百科公司了。我还得给我和高纯各买一个结婚戒指。结婚总要有这个仪式。”

    谷子也应景地笑了一下,笑容却比周欣更加勉强。他说:“结婚戒指都是由男方来买的,应该是男方买来送给女方的。”

    周欣下意识地整理着自己的书包,她说:“高纯身无分文,他拿什么买。既然只是履行个仪式,谁买都无所谓了,有就行。也不可能买贵的。”

    谷子沉默片刻,故意换了平和的口吻,很事务性地问道:“这次上海画展你肯定不去了?”

    周欣说:“不去了,现在结婚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办,好多事呢,忙不过来。”

    谷子闷头抽烟,半晌又说了句:“这次画展没有我的作品,我也可以不去。”见周欣用一个隐约的笑容示以感谢,谷子又问:“到时候,我可以参加你的婚礼吗?”

    周欣目视谷子,未置可否。两人之间,再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那几天周欣照例每天傍晚赶到医院,接替李师傅或方圆照顾高纯,等第二天中午高纯吃完早饭,她再离开医院去筹备结婚要办的一应事务。她用皮尺量好了高纯的肩宽裤长,去商场为高纯挑选了婚礼要穿的整套西装。在商场医疗用品的柜台前,她的目光在一辆轮椅车上停了很久,那张轮椅折叠着塞在一个角落里,从上面的灰尘不难看出积压已久。周欣并没上前问价,她之后要买的是她和高纯的结婚钻戒,她挑中的一对还算便宜,两只戒指一共不到五千块钱。即便如此,等这对钻戒装进提袋之后,她的钱袋也就彻底空了。

    从商场出来,周欣去了独木画坊,画家们都在搭起来的脚手架上忙着绘制金山岭长城的巨幅全景。门边的一个大画案上,堆放着大家赠送的结婚礼物,从毛毯被褥到锅碗瓢盆,都是些朴素实用的生活用品。虽然不少礼包上都披了耀眼的大红喜字,渲染出热闹的婚庆主题,但此时画坊里的气氛却没有丝毫喜气。画家们都在埋头作画,没人回过头来对这场非典型的婚姻表示照例该有的庆祝。

    谷子不在。

    只有老酸一人,蹒跚地踱了过来,把他的礼物亲自交给周欣,低声说了句:“照顾好自己。”然后转身,又蹒跚地走了。周欣低头去看自己手上,是一只精美的纸盒,打开盒盖来看,里面装着两条崭新的毛巾,一条蓝色,一条粉色,鲜艳夺目。周欣拿出那条粉色的毛巾放在鼻子下面轻轻嗅闻,这时她看到毛巾下面,露出一叠厚厚的现金。

    周欣抬起头来,她发觉脚手架上的画家们不知何时都停下了手中的画笔,回头看她,熟悉的目光中凝结的那份沉默,又是何其陌生。

    周欣回到谷子家时谷子也不在,问照顾母亲的阿姨,才知道谷子下午回来了一趟,搬走了自己用的一些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周欣似乎预料到什么,马上到谷子屋里去看。她估计得没错,谷子搬走了自己的铺盖。阿姨的转达证实了周欣早就隐约于心的那个判断。

    “他说他在外面租了房子,他让我帮你重新收拾一下,他说你可以住到这间屋子里来。这间屋子旧是旧了点,但布置一下,当个新房足够大了。”

    这间屋子确实足够大了,周欣的目光从那张搬空了被褥的双人床上抬起,环顾光素的四壁,原先挂着的那些她和谷子合影的照片已尽行摘去,墙上留下的一个个浅色的印迹,凄凉无比。

    第二天周欣就开始和阿姨一起布置这间新房,墙上挂上了红双喜字,遮掩了照片留下的痕迹,新买的被褥铺在谷子宽大的床上,使整个屋子的色彩立即焕然一新。热水壶和茶具都是画家们送的,一一摆在桌上柜上,就有了家的舒适气氛。布置新房是一件幸福的事,但阿姨脸上的笑容很快在周欣的沉默中收束回去,她不可能明白在这样一个幸福的时刻,周欣何以如此冷静,就像布置一间别人的办公室那样动作机械,而且,尽显疲惫。

    大喜的日子终于到了,结婚登记的这天早上,周欣在李师傅的帮助下,为高纯穿上一身新衣。这一天周欣自己也同样新衣新裤,穿着打扮尽量合乎规矩。在替高纯脱下旧衬衣时周欣又看到了那只碧绿的琉璃,那琉璃贴身戴在高纯的胸前,那心的形状让周欣略感忌讳,感觉与今日的气氛并不相吻。因为不管怎样,在这个“良辰吉日”,似乎不该有另一颗不明不白的心,与高纯如此贴心。

    她斟酌了口气,对高纯说道:“今天,我们去登记,这颗心别戴了,我帮你收起来吧。”

    周欣的微言大义,高纯不知懂了还是不懂,他说:“这是我的心,我得戴着。”

    周欣沉默了一下,不再说话,帮他穿好了衬衣,再穿好外衣。她用轮椅推着高纯走出病房,两个新人的脸上,没有共同的笑容,只有各自的麻木。李师傅本来要陪他们一起去民政局的,但在医院门口上出租车时,被周欣委婉地拦住。

    周欣说:“没事李师傅,你就别去了,我自己能行。”

    周欣确实自己能行,在出租车司机的帮助下,她完全可以把高纯从车厢抱进抱出。他们隆重的穿束令司机目光疑惑,而他们去的地方,似乎做了清楚的说明。

    高纯大概是头一次走进民政局这种地方,周欣日前为咨询登记手续倒是来过。当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把一张结婚登记表摆在两人面前时,不由不有些怔忡疑惑,看不懂这一对结为连理的新人何以如此沉默。她或许认为他们需要对登记表的内容仔细审阅,于是便对其中的条款做了例行的讲解,但她很快发现,他们更像是在各想心事,坐在对面似听未听。

    “你看你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民政干部的讲解于是草草收住,“要是没有的话,你们就把这个表填一下吧。”

    结婚登记处有备好的钢笔,钢笔就摆在两人中间,两人谁也没有伸出手来,场面显得有点古怪。民政干部疑惑地看着他们,不知他们还在犹豫什么。她的目光压迫得周欣首先拿笔,开始在这份订定终身的白纸上落墨。在周欣填写这份表格的过程中高纯始终盯着前方,并不关注身边周欣的动作,更不去看那份对他的人生同样重要的表格。他似乎在专注地想着什么事情,又似乎在默数着周欣手下笔划的声音。他目不旁顾,但能感觉到周欣填完了表格,能感觉到她把表格递给民政干部过目,能感觉到表格稍后又回到周欣手中,周欣开始在表格上签字了。他知道她签完了字,就该轮到他了。

    她签完了。

    轮到他了。

    她把笔给他。

    他也签了。

    他在那张白色的表格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在签名之前就已明白,当他把这个名字签完,手续就办完了。他和周欣,在他最后一个笔划落下之后,就结成了夫妻,结成了法律意义上的正式夫妻。

    一对红色的结婚证端正地摆在这对夫妻的面前,民政干部一句例行的祝福说得热情洋溢:“祝你们新婚快乐,白头到老!”让周欣不得不用勉强的微笑,表达了礼貌的谢意。

    她说:“谢谢您。”

    民政干部习惯地转头去看男方,周欣也侧目看了一眼高纯。高纯嘴角动动,似乎想做出感谢的笑容,但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他似乎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旋律,他听到了他最爱的“冰火之恋”在头顶的上空飘过。他的眼神朦胧起来,嘴角微微咧开,露出了神往的笑意。

    周欣也笑了,也许仅仅是因为看到了高纯脸上的笑意,她才力求配合地表现出了相应的欢喜。

    那首美丽的乐曲也许是从少年宫的排练厅里传出来的,这一天也是“冰火之恋”的正式彩排,在场边围坐的不仅有舞蹈班的全体学生,而且还来了不少家长,兴致勃勃地进行了观摩。

    而此刻高纯正坐着轮椅,追随着那缠绵不绝的音符,被周欣推着走出婚姻登记处的大门。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行人中一对一对偕肩搭臂的年轻男女,在他们木然的眼眸中划出鲜艳的留痕。

    也许,在路人眼中他们也是幸福的一对!坐着轮椅的他和推着轮椅的她是两口子了,他们正穿过宽阔的马路回家。周欣成为人妻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自己的丈夫回家!

    这是高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新房。周欣感觉到了,高纯一被推进屋子,那始终阴郁的视线终于有了一些积极的投向,他缓缓地环顾四周,目光说不清是好奇还是恐惧。厅堂和卧室都布置妥当,虽然简单无华,毕竟一团新气。但那红色的新气显然止于符号的意义,并未在高纯的脸上,激起足够的快意。

    高纯最初恐怕绝不会想到,谷子的这所简陋的大屋,竟收容了他洞房花烛的“初夜”。在他进入这个“家”的第一个晚上,他和他的妻子周欣,并排坐在他的岳母床前。尽管他们面对的,是一张植物人的典型面庞,但那麻木不仁的面庞毕竟代表了两人唯一在世的血亲。这似乎是个必要的仪式,气氛郑重,连一直照顾周欣母亲的那个阿姨,也远远地退到门口,不出一声。

    周欣说:“妈,我要结婚了。他叫高纯,和我差不多大,他人很好,很英俊。他过去经常帮助我,他为了我摔坏了身体。我决定和他结婚,照顾他,这样他就有钱治病了,治好了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了。您从小就告诉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所以我知道您不会反对女儿的这个决定。”

    周欣停下来,似乎说完了,她的母亲两眼向天,头颅微微发抖,像是很激动,又像在摇头,或许,那仅仅是植物人的一种无意识的震颤,一种无法控制的肌肉律动。

    在母亲白色的被单上,摆着一只红色的小盒,周欣将盒盖打开,里面端放着一大一小两枚戒指。周欣取出那只大的,拉起高纯的右手,将戒指戴在他的无名指上,然后等着那只手把剩下的另一枚戒指,戴上她的指头。

    她等候的那只手迟钝了一下,终于索索地抬起,拿起了余下的那枚戒指。高纯抬起了周欣的右手,缓慢地,有几分笨拙地,将那枚戒指套进了她的指头。

    床上的母亲无动于衷,互许终身的两人也回避了相视,只有站在母亲卧室门口的阿姨,眼中有些隐约的泪光,晶莹地闪亮了一瞬。

    这天晚上,金葵再次去了方圆的住处。

    这次她终于敲开了方圆的房门,开门的却并不是方圆本人,但那微胖的男人竟与方圆轮廓相近,使金葵在门开之际下意识地叫出声来。

    “老方……哎……请问方圆在吗?”

    “方圆?”微胖男人一脑门问号:“你找错门了吧。”

    “方圆不住这儿吗?”

    “不住。我也是刚搬来的。”

    “那你知道原来住这儿的人搬到哪去了吗?”

    “不知道,你去问问房东吧,我们不知道。”

    屋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梳着头发走过来了,问道:“谁呀?”这时微胖男人已把房门关上。金葵默默下楼,还能隐约听见屋门里那女人大声的吵闹:“……你关什么门呀,你不认识她你怎么还怕我看见呀,我告诉你,你骗我不止一次了……”

    周欣和高纯领到结婚证的第二天,举行了他们的婚礼。对中国人的婚姻来说,登记只是手续,大婚的良辰吉刻,主要是指婚礼。婚礼安排在一家价廉物美的酒楼举办,前来贺喜的都是独木画坊的艺术家们,大红喜字下杯斛交错,人声洋溢,艺术家们的聚会,狂欢中肯定离不开酩酊醉意。

    代表男方亲友出席婚礼的,只有方圆一人,他即席发表的祝辞,虽是一些“永结连理,百年好合”的套话,却也说得热情真挚。代表周欣亲友发言的是画坊的大哥“老酸”,他的祝辞与方圆相比,同是祝福,却暗藏了些隐晦的慰藉。

    “周欣是我们大家的小妹妹,年龄最小。我们确实没有想到,她会比我们独木画坊的多数大哥们,都更早地确定了自己的生活。当然,结婚成家仅仅是生活的一部分,特别是对一个以艺术为生命的艺术家来说,可能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我相信以我们周欣的才华,今后必将创作出特别来劲的作品。啊,当然,我们也祝愿高纯能够很快治好双腿,重返他热爱的艺术舞台。总之我们都应该祝他们幸福!大家高兴一点,为咱们小妹勇敢的选择,我们应该为她干杯!”

    画家们响应地举起酒杯,祝贺和敬佩之辞这才此起彼伏。唯一没有加入庆贺的只有谷子一人,他闷头喝下杯中苦酒,沉默地看着同样安静的周欣。

    但无论如何,在这个大婚之夜,周欣脸上始终挂着应有的笑容。在她的示范下,高纯也保持了应景的配合,在被众人要求和新娘喝交杯酒的时候,脸上居然也堆出些久违的笑容,以圆满着这个应当圆满的时刻。

    气氛从此放开,场面热闹起来,画家们彼此推杯论盏,说些陈年旧事,以及长城之旅的种种艰难与顺利,侥幸与奇观。场面不期然地反倒冷落了喜宴的主角,那一对新郎新娘。连方圆都和老酸等人聊得忘乎所以,说些演艺圈里的趣人趣事,听得老酸大笑不止。

    新郎新娘于是得以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新郎新娘反而显得忐忑不安。周欣当然感觉到了谷子隔席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无论怎样平和,在她脸上也如刀似刃,让她不得不移开视线,尽量与左右逢迎顾盼。恰在这时新郎高纯要上厕所,她便起身推他离席,朝门外走去。

    老酸问一句:“怎么了?”

    周欣答道:“没事,他去卫生间。”

    大家于是继续喝酒笑闹,谁也没有在意。方圆作为男方唯一在场的亲友,理所当然起身相助:“我来我来。”接了周欣手中的轮椅,和周欣一起推着高纯出门。在男卫生间外周欣自然止步,高纯就由方圆一人送进门去。

    卫生间挺大,相比包房里的喧闹拥挤,这里备显空旷间离。方圆使了吃奶的力气,才把高纯抱到一只坐便器上,又问要不要帮他解开裤带。高纯表示不用,方圆又替他检查了一下手纸架,才关上门退到水池旁边,洗手抽烟去了,洗完了手抽完了烟又在镜中观察自己的脸色,判断自己究竟喝到几许。

    坐便器上的高纯并没有解开裤子,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方便内急。他需要的只是片刻的空瞑。这里四面封闭着高高的隔板,不必担心有人偷窥,他握住自己颈上的心型琉璃,在这个属于自己的短暂时空,他有权利泪如雨下!除了一门之隔的方圆让他无法放开声音,他已可以无声地把压在心底的悲伤,用剧烈的哭泣倾倒出来,除了像孩子一样无助地哭泣,他不知自己还能有何作为。

    门外,方圆在问:“好了吗?”

    高纯连忙拉下手纸,擦去满脸泪水:“好……好了。”他的声音难掩哽咽,方圆惊疑地打开门板,他当然看到了高纯未及擦净的眼泪。方圆的眼圈竟也红了,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伸出双臂抱住了高纯,像抱住了他自己亲生的兄弟。他能感觉到高纯瘦弱的身躯在剧烈地颤抖,能感觉到他的胸腔里悲恸的呼号……

    卫生间外的走廊同样安静间离,等在这里的周欣同样双目湿润,她想转身躲开这里,目光竟与身后的谷子相遇,她抬手想要擦干眼睛,却被谷子一把抱进怀里。

    谷子这样用力一抱,周欣真的哭了出来。她也抱紧了谷子的身体,至少这是一个健全的身体,有男人该有的强壮,有青年该有的活力。

    喜宴结束了,画家们尽兴而散。

    一个有车的画家把新娘新郎送回他们的新房,新房也就是谷子的那间大屋。开车的画家帮忙把高纯抱出汽车,抱上轮椅,周欣一再道谢拒绝再送,开车的画家只好目送她推着轮椅独自进门。

    谷子没送周欣回家,他一个人去了独木画坊,看墙上地上那些完与未完的画稿,不停地抽烟。也许他在这里还能依稀找回以往的印象,周欣印象中的身影。居然透明起来。那身影在画坊的楼上楼下随处游走,把只言片语的说笑带到每个空灵的屋角,在高高的穹顶盘恒……

    “谷子,把铲子递给我,拿那个小的……”

    “高光的部分太白了吧,你不觉得有点硬吗?”

    ……

    诸如此类,那声音足以把谷子的心胸穿透。谷子到现在也不愿相信,刚刚还和周欣同桌喝酒,现在她却走了,去度她的新婚之夜,成了别人的妻。他想知道那个洞房花烛的景象,是苦涩还是甜蜜。

    周欣并没有多想她的新婚之夜,该是怎样的景象。她首先要把自己的丈夫搬到床上,用湿毛巾给他擦手擦脸,帮他脱衣躺好,帮他盖上被子,帮他熄了灯光。

    母亲和阿姨都已睡了,周欣一个人在卫生间里洗澡,她让热水冲刷着身体,想把肌肤中的倦意冲掉。她的身体洁如处子,仿佛永远不染纤毫。

    浴后她又回到房间。她没有开灯,但床上的高纯肯定能够看清那浴衣围裹的身影。那身影靠在门上站了一会儿,才在黑暗中慢慢移动,向床边走过来了。

    周欣上了床,躺在了高纯身侧。高纯一动不动地仰面朝天,知道周欣没进被窝,而是和衣躺在被子上面。少顷,她翻了一个身,背对高纯,两人身在同榻,却似乎息息难通。

    高纯在黑暗中开口说话,声音犹如胆怯的孩童:“你真的……是我妻子了吗?”

    周欣身体未动,出声回应:“是。”

    高纯再问:“你会爱我吗?”

    周欣再答:“会。”

    高纯沉默一下,再次发出声音:“我可能永远……是个残废。”

    周欣这时转过身来,抱了一下高纯。她在他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回答道:“我既然嫁了你,就会好好爱你,你放心吧。我会为你,为我们的婚姻,尽到责任。放心睡吧。”

    周欣帮高纯掖好被子,然后自己转身躺好。他们的新婚之夜,就这样同床异梦。或是一夜无眠,或是各自睡去,初夜的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夜色已深,少年宫排练厅里没有开灯。月光朦胧,金葵将红色的头巾扎在头上,在录音机的音乐中独自起舞。窗外,微风乍起,月弄清影,那曲冰火之恋,怎不舞出一段凄凉……

    这一夜独木画坊和少年宫排练厅同样空旷。金葵停下舞蹈,谷子掐灭香烟……冰火之恋的音乐终止的那刻,画坊里也万籁俱寂。金葵和谷子的脖颈都微微扬起,似乎都想听到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发出的任何微小声音。

    周欣的律师再次来到仁里胡同三号院登门拜访的这个上午,蔡东萍正在花园里遛狗。保姆过来俯耳几句,她才将那只憨厚的松狮犬交给保姆牵走。她慢条斯理地走出花园,先在卫生间里洗净双手,然后对镜自顾。不知是不是这一阵命逢多事之秋,镜中的面孔晦气滞留,眼袋也越发明显,夸大了她的实际年龄。

    她带着这样的心境来到客厅,坐在已经等候多时的两位律师和一位会计师的对面,双方似乎都不急着开口,脸上全都没有表情。

    话题还是由一位律师挑起,他首先对来意做了说明:“我们今天来,是为了尽快落实蔡百科先生的遗嘱。遗嘱需要落实的,主要涉及遗产的分配,而对遗产进行分配,首先需要解决的,是把遗产的范围和数额核对清楚。这是遗产继承人之一的高纯先生签字的委托书,他委托我们中圣律师事务所和春秋会计师事务所作为他的代理人,全权处理遗产核查事宜,希望能够得到你的配合。”

    蔡东萍慢悠悠地开口,态度一如既往地傲慢:“公司的财产你们到公司去查,我不清楚。除了公司,我爸自己还有什么财产我也不知道,他也没跟我说过。”

    会计师说:“他没跟你说过没关系。蔡百科先生对他的遗产已经做了大致叙述。他在遗嘱中提到,百科公司的财产由你继承,他拥有的一座房产,也就是这座院子,还有八百多万元人民币的个人存款。由他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委托人继承。现在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对这所院子及其附着财产进行核对登记,还有那八百多万元的存款,希望您能……”

    “我不知道他有八百多万存款,你们别跟我要。我没见过我爸爸有什么存款,他的钱都在公司账上。你们要钱去找百科公司,别上我们家里来要!”

    蔡东萍终于不再慢条斯理,腔调变得愤懑难平。但律师的态度一如既往,一副公事公办的镇定表情。

    “这都好办,院子呢,在这儿,站着房子躺着地,好办。存款的凭证如果您真的找不到的话,那也不要紧,我们可以申请法院批准去有关银行查找,这不难的。就算那些存款被人转移走了也不要紧,银行都有案可查,我们也完全可以依法追讨回来。”

    律师的话中显然带了威胁和警告的意思,蔡东萍不会听不出来,她的眼圈变红,胸口起伏,声音发抖,看来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我父亲……我父亲病了这么多年,一直是我照顾他。我那个所谓的……所谓的弟弟,连一天孝心也没有尽过,可他却要把我们家的财产全都拿走,你们这么做,我绝不接受,绝不接受……”

    另一位律师婉转地开口,做了旁观者的劝慰:“你父亲把那么大一个百科公司都交给你了,只把他个人的房子和一点存款留给儿子,也是为了他儿子今后治病和生活有个基本保障……”

    “公司有什么用,公司都让他们整垮了!公司账上哪还有钱,就差宣布破产了!”

    律师等蔡东萍喊完,继续以理相劝:“百科公司有近十亿的账面资产,你父亲去世前并不知道公司被税务机关查处,并不知道公司的巨额亏空,所以他的本意,还是把遗产的大头留给了你。至于这个院子,可能因为是蔡家祖上留下来的,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一般留给儿子的居多,就是不希望祖上的宅子落到异姓的手上。但是你父亲在遗嘱中也特别申明了一条,一旦你弟弟不在了,你和你弟弟的妻子儿女是可以分享这个院子的继承权的。”

    蔡东萍含泪欲滴:“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你们要赶我走吗?你们让我上哪去住!”

    律师胸有成竹:“据我们了解,你在朝阳区和海淀区各有一套公寓,你并不是没有房住。当然,如果我们的委托人同意你继续住在这里,你也可以不搬。”

    “你们知道现在北京这样的四合院值多少钱吗,这样的四合院要六七万块钱一平米占地面积,这个院子连花园有四千平方米,你们算算!那两套公寓才值几个钱!”

    “这座院子的市场价格并不是我们关心的问题,我们要代表委托人核查的,只是这个院子和相关附属设施的实物。这是遗嘱的决定,谁也无法更改。除非这个遗嘱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但从目前的情况看,蔡百科先生留下的这份遗嘱,与我国现行法律并无抵触。”

    蔡东萍的愤怒很快夺走了她的耐性,她没等律师说完就拍案而起,声音虽然刻意控制,却控制不住气急败坏的呼吸:“我父亲死了……可我还没死!我只要活着一天,你们就别想打这院子的主意!一草一木,你们谁也别打主意!我把它烧了也不会让你们得手……”

    律师理直气壮:“我们是依法办事,希望你尊重法律……”

    “你别拿法律吓唬我,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凭哪条法律要赶我出去?你们凭哪条法律跑到这儿来……”蔡东萍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又回身站住:“这是我的家,我不走,该走的是你们!请吧先生们,请便吧,哪儿凉快到哪儿呆着去吧,我没功夫陪了。孙姐,送客!”

    两位律师和一位会计师大概也很少碰上这种歇斯底里的女人,互相对视一眼,协商破裂,他们一言不发地离开这座院子。他们走出垂花门时看到蔡东萍一个人怒目于天井,在四面屋瓦的合围之下,形同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周欣其实早有预料,她的婚后生活不仅毫无快乐,而且还会相当艰辛。高纯的生活和治疗费用,母亲的衣食和保姆费用,全要由她一人负担。她没有收入,眼看坐吃山空。好在绝境到来之前,法院做出了宣判,判定蔡百科的遗嘱合法有效,应予执行。蔡百科拥有的仁里胡同三号院及银行储蓄八百余万元,应由高纯继承。

    宣判那天蔡东萍没有出庭,她的律师也许已经向她预估了败局,所以她仍然把自己的战场,设在了仁里胡同三号院中。所以当律师和会计师再次回到这个院子时,遭到了蔡东萍疯狂的抵抗,她拼命地扑向律师和会计师,试图阻止他们走进房间,前来强制执行的法警连拖带拽,才把她从人身侵犯的边缘拉开,但听任了她在挣扎的同时发出的谩骂与哭嚎。

    “爸爸,爸爸,您看见了吗?您尸骨未寒啊,这群王八蛋就把我从这家里赶出去啦!爸爸!您睁开眼看看吧!这是您让他们来的吗!是您让他们来的吗!啊?”

    这一天周欣也来了,这是她第三次走进这座庭院。她这一次的身份,已经不是一个“乞求者”,而是这座院落新主人的全权代表。她的出现对蔡东萍是一个强烈的刺激,这个刺激居然让她止住了哭嚎,她不顾百科公司几个干部和女佣的一再拉劝,带着满脸的眼泪扑向周欣:“你这个恶魔,你害了我男人,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死一千遍也解不了我的恨!这辈子我跟你没完,你等着吧你这个婊子!狐狸精……”

    还是两个女法警上前才最终把她拉住,有力的钳制和大声的喝斥迫使她放弃了挣扎,她那位表情始终阴鸷的助理孙姐扶着她离开时,她几乎瘫在了孙姐的臂弯上。而最后映在周欣眼瞳中的,只有孙姐回首时那道凌厉的目光。那目光与一年前在观湖俱乐部练功房里发起攻击的刹那一模一样,残忍,冷静,令人窒息!

    有了法院的判决,蔡百科遗产的交接事宜进展得相当迅速。在法院到场对仁里胡同三号院的财产强制清点封存后,在蔡东萍的歇斯底里耗尽了她自己的体力后,在她的律师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她后,遗产交接的细节便在两方律师的会谈室里很快确定下来。蔡东萍的律师交出了八百余万元的银行存单,同时出示了一份蔡百科的“临终嘱咐”。

    这份突然冒出来的“临终嘱咐”,实际上只是一份口述笔录,不过上面确实有蔡百科老态龙钟的亲笔签名。这份“临终嘱咐”尽管没有推翻先前关于三号院房产归儿子高纯继承的遗嘱,但规定,今后高纯死亡时如无子嗣,三号院则由其姐蔡东萍继承。根据这个规定,高纯今后的妻子是没有三号院的继承权的。这份临终嘱咐还重申:鉴于高纯身患重病不能自理,所以如果高纯没有结婚成家,三号院仍由其姐姐蔡东萍代管。也许蔡东萍的律师早就听说了,或许早就料到了,当高纯的律师随即出示了高纯与周欣的结婚证明后,他立即面不改色地代表他的当事人提出,希望三号院新的所有者能够允许其同父异母的姐姐,也就是他的当事人,继续在院内居住。至此,双方关于遗产交接的全部谈判,就以高纯的律师代表高纯,对蔡东萍的这一要求明确表示拒绝为界,结束。

    谈判结束的这天周欣一直等在律师的会谈室外,经高纯律师征求她的意见后,为避免在财产交接问题上再生变故或继续拖延,周欣同意以书面承诺的形式放弃对仁里胡同三号院的继承权。在蔡东萍的律师面色阴沉地离开之后,她被叫进了会谈室里。几张半旧的存折和仁里胡同三号院的房产证就摆在桌上,这些财产凭证的外观并不显赫,而周欣内心的感慨却无以言说。

    当天下午,在谷子家,在周欣和高纯的新房里,在周欣的见证下,两位律师向高纯递交了这些凭证。随同存折和房产证一同递交的,还有厚厚的一本物产清单。蔡家拥有的三部高级轿车和金银细软,已被蔡东萍全部带走,院内的设施树木,叠石雕刻,因无法迁移而得以保留。屋内的家具、灯具、灶具、卫生洁具等也随房屋一并留了下来。所谓败家值万贯,那些家具、灯具、灶具、洁具和一些半旧的电器用品,列出的清单竟有数十页之多。

    面对这几张折子,一份证书和一叠清单,律师用事务性的语言,解释了这些纸片的价值,连周欣都听得心情澎湃,而高纯却目光冷淡,无动于衷。

    “这是你分得的全部遗产,有八百五十六万元现金,一座院子和相应的家具用具。这座院子是你家的旧产,十五年前归还你家。十多年间几次翻修改造,形成现在的三进院带花园的院落格局。占地四千一百余平方米,这种带花园的大型四合院按现在的行情,价值应在两亿元人民币左右。你的姐姐提出希望你能同意她继续在院内居住,对这一要求,我们已经代表你表示了拒绝。至于,你们姐弟二人今后能否保持联系,重建亲缘感情,这是你们双方自己的事情,我们作为这个案子的律师,只是为你把你依法应得的遗产,全部、完整地继承下来。现在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

    高纯直直地看着那些凭证,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在想他尸骨未寒的父亲,还是在想形同陌路的姐姐,还是在想把他养大成人的母亲?还是在想他的舞伴──早已成为人妻的杳无音讯的金葵……

    高纯目光迷离恍惚,周欣只好站了出来,代表高纯,她的丈夫,这些财产的收受者,向律师表达了由衷地感激和钦佩之情。

    一夜之间,濒临绝境的高纯变成了身家上亿的富翁,没变的只是他虚弱的病体,和始终沉闷的面容。

    在高纯以主人的身份进入仁里胡同三号院的这天,独木画坊的一帮画家过来帮忙。谷子也来了,他和周欣相逢避目,彼此的尴尬和酸楚,不言自明。

    高纯是坐着画家们的车子回家的。谷子帮助周欣将高纯抱出车门,抱上轮椅,由周欣推着,走进石鼓夹道的朱漆大门,迎面的影壁朴素干净,前院的倒座房精巧整洁,他们从雕漆彩绘的垂花门进入正院,正房厢房廊柱巍峨。他们跨过穿堂进入后院,院内金砖漫地,游廊环绕,百年的石榴玉兰枝繁叶茂,他们像游客似的一间房一间房地观光游览,客厅、餐厅、卧房、厨房、卫生间、储物间等等,间间不落。房间里的古玩字画都被蔡东萍带走了,但那些古色古香的家具大都还在。画家们大都叫得出那些家具的名称,叫不出的也大体知道其样式孰明孰清。这些家具蔡东萍既然没有带走,当然肯定不是明清的古董。

    一路长驱直入,周欣能感觉到高纯对自己已经成为这里的主人并不快乐。她还能感觉到身侧谷子的目光,始终与她寻求交流。她只能刻意回避,做出专心照顾高纯的姿态,轮椅上的高纯,理应是今天唯一的主角。

    高纯搬家的这天,这一天的傍晚,金葵意外地受到了少年宫文艺部主任的亲自召见,这是她在少年宫上班两个月来,第一次走进主任的办公室内,第一次和主任单独谈话。

    主任问:“最近你给舞蹈班的同学排了个小节目吧,那节目叫什么?”

    金葵答:“叫‘冰火之恋’,是个双人舞。”

    主任点头,和颜悦色:“噢,这个节目反映什么主题的?”

    金葵不知怎样回答,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反映……算是反映情感主题的吧。”

    主任淡淡笑笑:“亲情还是友情?‘冰火之恋’,听这名字,应该是反映爱情的吧?”

    金葵想了一下,答:“现在不叫‘冰火之恋’了,现在叫‘红头巾’,‘冰火之恋’是过去的名字。”

    主任又是一通点头,说:“教孩子,还是教点真善美的,啊。什么恋不恋的,让学生过早知道这些,家长投诉过来,影响可就不好啦。你来的时间不长,这些我们跟你讲得也不够,以后再给学生排什么新的节目,要先跟文艺部报告一下,批了之后再实施,好吗?”

    金葵愣了半天,点头:“好。”

    每天下班的钟点,外面的天早就黑了。金葵的晚饭,照例都是在街上的小饭铺里简单敷衍。饭后照例会给云朗家里打个电话,问安之外,还托母亲替她打听方圆的下落。云朗歌舞团虽然不复存在,但团里的一些老人也许还和方圆时有联络,金葵执著地相信方圆肯定知道高纯的去向,找到老方就能找到高纯。

    看来母亲非常尽力,无奈云朗歌舞剧团解散后人各一方,能找到的人居然都和老方没有来往。

    至此,金葵寻找高纯的行动实际上已经停止,因为寻找已经没有了现实的方向。高纯也没有邮箱、QQ和MSN,“劲舞团”的游戏她和高纯早不玩了,她怀了侥幸心理登录久游网找过高纯,确信那里已没有了他的踪迹。她还在网吧往很多网站发过寻人启事的帖子,但网络浩淼如海,滴水投入,难有回音。

    方圆是在高纯搬进三号院的三天后,才登门看望高纯的,傍晚才走。周欣送完方圆,穿过垂花门,绕过抄手廊,再从正房过厅进入后院。一到夜晚,仁里胡同三号院总是变得更加幽深,甚至有几分幽怨。周欣就像这座没有人气的宅院中唯一的生机,在静无一声的庭院中逶迤穿过。高纯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无论周欣进进出出,都听不见他的任何声音。

    周欣关上了卧房南面的窗户,挡住了来自花园的劲风。她帮助高纯脱下衣服,看到他颈上垂吊的心型琉璃,她再次劝道:“睡觉别戴这个了,这东西挺脆的,容易压坏,我帮你收起来吧,就放在那个柜子里,你想戴再戴。”高纯犹豫了一下,服从地摘了,看着周欣将那信物收好,转头又对他说了句:“躺下睡吧。”他便躺下,比较听话,比较配合。

    卧室的灯关了,花园里的灯也关了。这间卧室与谷子的那间大屋相比,空间更加阔大,除了高纯睡的那张2乘2的双人床外,靠墙还放着一张很大的罗汉床。周欣没与高纯同榻,她就睡在了这张罗汉床上,与高纯呼吸相闻。高纯是个瘫子,夫妻婚后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周欣没有碰过高纯,高纯也没有碰过周欣,以往的同床而眠,只不过是个形式罢了。

    早上,谷子来了,为周欣送来了一些锅铲盆罐之类的厨具。周欣刚刚迁居至此,生活必需的方方面面都不齐备。周欣需要尽快掌控这座院子,煤气水电都要熟悉,还要照顾卧床的高纯。高纯是残废,什么都做不了的,所以谷子早上送来的东西,谈不上雪中送炭,至少也算非常及时。

    周欣说:“谢谢。”

    谷子说:“不用。”

    谷子来的时候,周欣正在厨房为高纯准备早饭,谷子就在一边打打下手,两人之间不谈感情心情,涉及的话题,只限生活方面的俗常琐碎。

    谷子说:“你干吗不把你妈带过来和你们一起住呀?这样照顾你妈的阿姨也就可以跟过来了,也可以帮你照顾一下高纯。高纯现在离不开人,你以后就呆在家里不出门了吗?”

    周欣洗着匙子,没说话。谷子又说:“昨天听老酸说,库里斯先生来传真了,咱们欧洲画展的事可能快成了,高纯这个样子,你走得了吗?”

    周欣这才开口回应:“我可以给高纯再请个工人,我不能把我妈接到这儿来和高纯同吃同住。现在已经有人说闲话了,说我和高纯结婚这一着棋铤而走险,说我终于走成功了。”

    谷子不相信地:“谁这么说呀,不会吧,你听谁说的?”

    周欣神态平静,说:“反正有人说吧。这个时代就是这个逻辑,有人这么推测,也很正常。”

    谷子说:“听拉拉蛄叫就别种庄稼了,让他们说去,你过你的。”

    周欣说:“这个院子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属于高纯。我不会让我妈过来住这个院子,花高纯的钱。我妈的生活费保姆费我会自己负担的。等给高纯找到保姆,我就回画坊去,我画画挣钱,养得起我妈。”

    谷子说:“高纯没有主动提出让你把你妈接过来吗?你现在毕竟是他的……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他也应该替你着想啊。”

    周欣说:“他本来就是个孩子。腿坏了以后,情绪始终很低落,他现在还没有渡过心理上的挫折期呢,他不可能想得那么周全。”

    谷子沉默了一下,突然上前,从背后抱住了周欣,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很难,我想帮你。”

    周欣静静地让谷子抱了一会儿,然后脱身走到一边,擦干眼角的潮湿,用挤出的笑容看了谷子一眼,说:“谢谢。”

    谷子没有再次向前,他靠在灶台旁边,有些气馁,哑声问道:“保姆要我帮你找吗?”

    周欣摇摇头,说:“高纯让我把他以前的师傅请来了,那个人会开车,也熟悉高纯。这么个大院子,总得有人打理。另外还得再找个保姆,洗洗涮涮什么的,我托了方圆,高纯的师傅也答应帮我去找了。”

    谷子说:“保姆一个月你们给多少钱啊,碰上合适的我也给你们介绍。”

    周欣说:“我给我妈请的那个阿姨,一个月九百包吃住,大概这个价吧,有条件好的一千也行。高纯的师傅我给了两千块钱一个月,还包他一家三口的住宿。”

    谷子说:“两千还包三个人的住,相当不错啦!”

    周欣说:“他是高纯的师傅,家里也挺困难的。老婆又有病,女儿要上大学,而且我估计将来上大学治病这些事,高纯也不会不管的。”

    谷子点头,说:“我早看出来了,你天生就是个CEO,理性、沉着,喜怒不形于色,你的管理才能好像与生俱来。”

    周欣停下手里的活儿,发了会儿愣,半晌才自言自语地说:“我的理想其实只有一个,而且很小,那就是画画!”

    早饭做好之后,谷子告辞走了。谷子走后不久,李师傅来了。

    李师傅带来了他的全部家当,还有病妻小女一家三口。周欣把李师傅一家三口安顿在前院的倒座房里,倒座房大小四间,李师傅一家住了一间大房,大房隔壁是洗衣房兼储物房,再隔壁是厨房。还有一间小一些的,暂时空着。

    这院子的气派,让小君和她的母亲惊讶不已,扒着垂花门朝里面东瞧西瞧,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李师傅知道高纯真的发了大财,虽也兴奋难抑,但他毕竟有男人的镇定,并且师以徒贵,模样很快便像这里的主人一般。他吩咐小君帮她母亲收拾好行李床铺,转脸对周欣表示要先去看看高纯。周欣就带李师傅去了后院,后院的卧室里,高纯还在昏睡,两人也没叫他,出了卧室穿过书房,进了一间阔大的餐厅。周欣说:“李师傅,保姆没请到之前,您多辛苦一点,我不在的时候高纯就托给您了。照顾病人您应该有经验,您对高纯……”周欣还没说完,李师傅插话打断:“小周啊,这事我想过,这工作任务还真不轻松,你看,我这边要照顾小君她妈妈,这边要照顾高纯,还有这么大个院子,活儿肯定干不完啊。小君要考大学了,我不能让她分心,我的身体也不是很好,所以我希望我每月的工资能不能再高一些,每月两千五,不知道行不行。你要怕高纯不同意,没事,我跟高纯去说。”

    周欣显然没想到她真的成了一名管理者,哪怕只管一个人,也要面对通常难免的劳资纠纷。薪酬问题总是最先浮出的矛盾,让周欣一时判断失据,无以为准。她只是凭感觉点了一下头,在李师傅逼迫式的注视下,表态同意。

    “好吧”,她说:“那就两千五包住,君君和您爱人的吃饭问题你们自己承担,可以吗?”

    “……嗯,可以吧。”也许涉及到家人吃饭的问题,李师傅的回应有几分迟疑,但这事还是如此说定,双方的口头协议就此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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