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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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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陶里根,在街上随便拉住一个人,只要他是陶里根人,又在三十岁以上,说上三四句话,点上三四个人名,我俩准能找到共同的熟人,马上变得非常亲近起来。所以,劳爷去陶里根搞他的“秘密调查”,找我帮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也是事半功倍的选择。可以这么说,正是因为有了我在陶里根的这些关系,劳爷的“调查”,一开始才会进展得那么顺利,有效。但那天,他突然闯到我家。我正在泡药酒。曹家的男人每年的冬末春初,都会喝一种药酒。这药酒是按自己家祖传的方子熬制成的。按我们曹家人的说法,冬补止亏,春补止燥,冬春之际,补心肾汇交,承上启下,敞外实内。方子是现成的,但配伍的主次和药量的多少,每年都要根据不同的人在新的一年开始时脉象的变化再来酌定。所以,每每到这时候,曹家的男人只要有可能,都会回到陶里根,由我习医的三叔逐一号过脉,看过舌苔;特别叫绝的是,还要验看当天的头一泡尿,根据尿的颜色,尿中泡沫的多少、堆积的样式和存留时间的长短,综合起来判断他身体的状况,重新开出方子,再去泡制在新的一年里适合他喝的那种药酒。

……那天雨下得挺大。如果你还记得的话,那天正值惊蛰,恰巧雷发黑长岭。当地有句民谚:“雷发黑长岭,大雨浇死人。”许多老人都看得特别清楚,那闪电就像游龙一般从黑长岭的山窝窝里直窜到半空中,然后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天顶欲裂,大地抖动;大雨便倾盆而至。那时大约下午四点来钟,天色骤暗,在屋里要不开灯,几乎都看不清对面墙上挂着的字画=雨大约下了有十来分钟,那继发的雷一个接一个地从黑长岭里发出,几乎是压着各家各户的房顶劈下。大雨在黑暗中又下了个把小时,天色才渐渐敞亮了一些,雨势也逐渐平稳了下来。劳爷正是在这大雨将要平息又还没平息的节骨眼儿上,闯到我家来的。 

……他像往常一样,自个儿开着车=那时他开的还是一辆旧的沃尔沃。他一进屋,我就觉得他哪儿有点不对头,只听到他喘得厉害,把手里的东西往边上一扔,闷头坐下,就一声不吭了。往常他上家来,第一,手里总是不会空着的。只要是上门来,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手里总要提溜着一点“礼品”。我跟他提过多次“抗

议”,那也不管用:他笑着解释道:“习惯了。习惯了。都是从小让我老父亲训练的:我们家历来都这样。你别在意。千万别在意。下一回一定改正。”可下一回,还老样儿。第二,爱咋呼。一上家来,说、学、逗、唱,整个一个活宝,瞬瞬都只听见他的嚷嚷声和笑声。所以全家人都盼他来,喜欢他来:但那天进屋后,居然蔫不出声了。我赶紧开灯,只见他脸色灰暗.神情呆滞,开车的他,身上却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先前老是油光锃亮的皮鞋这时也沾满了泥巴,特别可惜了那件刚买不久的黑羊绒中长大衣,这时快成了块旧毡毯,要型儿没型儿,要样儿没样儿。软不拉塌地扒在他那矮小孱弱的身体上。

“咋的了?出车祸了?”我忙问.一边扔了块干毛巾给他擦脸,一边向窗外看去。那辆旧沃尔沃好端端地停在我家楼前窗户跟前,车身上虽然同样沾满了泥浆水.但并没有半点磕碰的痕迹。只是让我纳闷的是,在那么大的雷暴雨中驰来,两边的车窗居然全都开着,好像故意要跟肆虐的老天爷较劲儿似的。可想而知,车里的状况一定也已然是“一塌糊涂”的了。

我知道那天他去找余达成了。那段对间他一直想找余达成汇报什么情况。到底要汇报什么,他不肯告诉我。但他跟我说了,他要找余达成。而且非找不可。不找不行了。那天,他得到消息,余达成陪北京的几位贵客过江去游览俄罗斯的那个小城。那些日子里,东林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我能感觉到,他心里憋着什么;上我家来的次数也少了;来了以后笑声话语也没从前那么多了。即便有一些,也显得有些勉强,好像只是为了不让我们扫兴,强凑出来的。有时甚至从他那略有些无奈的眼神中还能觉察出一点“白头宫女强言欢”的“凄慽”。私下里我多次探问过他,到底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他却只说“没事”。我说:“你这‘没事’,蒙别人可以,蒙我可蒙不过去。快跟我说实话。”他苦笑笑,回答道:“真没啥。我蒙你干啥嘛。就算有点啥,也……也……无非是一点自寻烦恼的事情罢了。小小不然啦。让我自己在心里沤它两天就会过去的。你就别操这份心了。”但“两天”、“两个星期”都“沤”过去了,显见他日渐地沉闷,事情好像不仅没有过去,还越发严重了。那天原讲好由我替他约见一个会计。当时他正在核查饶上都和顾立源、祝磊三个人当年有关的一笔账。这位会计正是当年经手这笔账的知情人。劳爷找他几回,请他说说当时的实际情况,他都婉言拒绝了,连见都不肯见。后来劳爷求到我,我又托了些关系,做了某些保证,这会计才答应见一下劳爷。好不容易才说通了的事,那天他为了去找余达成,居然就放弃了。由此你就可以想见,他当时想见余达成的心情有多么的迫切。能不能跟余达成认真地谈一谈,当时对于他又有多么的重要。

按说,终于见到了一直想见的人,应该非常高兴才对啊;即便不是“非常高兴”,也不能“如丧考妣”啊!是没见着?还是见着了谈得不投机?但,不管是见没见着,还是投不投机,以劳爷的素质和自持力,无论如何也都不至于让自己沮丧到如此地步啊!

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了?

我还真忐忑起来。

一开始我没敢去细问。我知道,问了,他也不会跟我说的。他这个人虽然有时也会显得非常“天真”和“率直”,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显示出老公安特有的那种城府。他不想告诉你的事情,或者他觉得不应该告诉你的事,他绝对“守口如瓶”。绝不含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知道,那天他根本就没见着余达成。不是余达成没时间,而是他根本就不想见劳东林。而且他感到,那天余达成像躲瘟疫似的躲着他劳东林:他一开始托余达成身边的工作人员捎话给余达成,他有急事要跟他谈一下,只需要十分钟时间,但必须谈一谈。余达成居然连这可怜兮兮的十分钟时间都不给,还让身边的工作人员带话给他,有事,等他回省城再说,别在这儿给他找

麻烦。这话,东林一听就觉得别扭:回省城?省城离陶里根六七百公里,干嘛舍近就远呢?再说了!啥叫“别给他找麻烦”?你当时说过,今后有什么事,可以及时来找你:还约束我,一定要去找你,不能去找其他人。这又怎么的了.到我真吃紧,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那儿就把这些说过的话做过的圣诺全当放屁了?一开始东林还认为这些话指定不是余大头的原话.是他身边的工作人员“胡诌”出来的。再说,这时人家正陪北京来的客人活动,确实也脱不开身,于是他忍了忍,又在宾馆的大堂里等着了。他想,等余达成宴请完宾客,回房间去休息,路过这儿的时候,堵住他,当面再跟他约一下肯定能成:这样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等余达成等一行人酒足饭饱回到宾馆,又等余达成把那几位贵客送上电梯,等到现场只剩余达成和他身边的那个工作人员.他才从大堂的一个角落里现身,急匆匆地向余达成走去。他以为这下余达成总会热情地接见他一下。没料想,余达成一见劳东林向他走过来时,居然一扭头赶紧钻进了电梯里,还故意留下那个工作人员在电梯门口挡住劳东林,对他低声说了这样一句话:“老同志了嘛,请注意影响。” 

这一下,真的是太伤害东林了。他当时就傻在那儿了。平时反应挺敏捷,脑子转得挺快的他.居然跟被人劈头盖脸浇了一盆滚烫的热浆子似的,整个儿都僵那儿了:但即便到这时候,他还是习惯性地往好的方面去想眼前发生的事——这就是东林啊,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灵悲剧啊.一事当前.总是先替人往好的方面去着想。也就是俗话说的,让人卖了.还有滋有味地替人点钱哩。他还认为,余达成之所以这么冷淡他.是因他知道劳东林这“秘密调查”太机密,不宜在公开场合公然接触。按说,像东林那样破过几百上千起案子,又在预审中跟无数嫌犯打过交道的老警察,察言观色、捕捉对方瞬间内心变化、从无数假象中确认对方真实的行为目的

和思想动机,绝对是他的拿手绝招。但那天他为什么偏偏就没有从余达成脸部表情、体态动作,以至眼神的恍惚中,读出他的真实用意呢?一时间怎么会显得那么的“愚痴”和“迟钝”?其实,我要给您说穿了,一点都不奇怪。当他面对一个个刑事案,一个个嫌犯时,他知道自己是在跟“坏人”、跟“敌人”在做斗争,他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是充分被绷紧了的,每一个细胞中的能量也都是被调动起来了的。但面对余达成,这可是“自己人”,是“同志”,而且是给自己交待任务的拥有“上级”身份的“同志”啊。对这样的人,在他心里,除了“信赖”,确确实实也只有“依赖”可说了。他怎么可能想得到,这样一个人,到了关键时刻居然会刻意地躲避他,不想再跟他有所接触了呢?说白了,他怎么可能想得到,这位“上级同志”,不等他完成任务,却已经要“抛弃”他了呢?

作为接受组织教育几十年的一个老同志,打死他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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