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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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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清僧

    长清僧,道行高洁。年八十余犹健。一日,颠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圆寂矣。僧不自
知死,魂飘去,至河南界。河南有故绅子,率十余骑,按鹰猎兔。马逸,堕毙。魂适相值,
翕然而合,遂渐苏。厮仆还问之。张目曰:"胡至此!"众扶归。入门,则粉白黛绿者,
纷集顾问。大骇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为妄,共提耳悟之。僧亦不自申解,但
闭目不复有言。饷以脱粟则食,酒肉则拒。夜独宿,不受妻妾奉。

    数日后,忽思少步。众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诸仆纷来,钱簿谷籍,杂请会计。公
子托以病倦,悉卸绝之。惟问:"山东长清县,知之否?"共答:"知之。"曰:"我郁
无聊赖,欲往游瞩,宜即治任。"众谓新瘳,未应远涉。不听,翼日遂发。抵长清,视风
物如昨。无烦问途,竟至兰若。弟子数人见贵客至,伏谒甚恭。乃问:"老僧焉往?"答
云:"吾师曩已物化。"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坟,荒草犹未合也。众僧不知何意。
既而戒马欲归,嘱曰:"汝师戒行之僧,所遗手泽,宜恪守,勿俾损坏。"众唯唯。乃行。
既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家务。

    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我即汝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
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众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
哀请之,略不顾瞻。又年余,夫人遣纪纲至,多所馈遗。金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而已。
友人或至其乡,敬造之。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而立,而辄道其八十余年事。

    异史氏曰:"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余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
而异之乎其入纷华靡丽之乡,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有求死而不
得者矣,况僧乎哉!"

蛇人

    东郡某甲,以弄蛇为业。尝蓄驯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曰二青。二青额
有赤点,尤灵驯,盘旋无不如意。蛇人爱之,异于他蛇。期年,大青死,思补其缺,未暇
遑也。一夜,寄宿山寺。既明,启笥,二青亦渺。蛇人怅恨欲死。冥搜亟呼,迄无影兆。
然每值丰林茂草,辄纵之去,俾得自适,寻复返;以此故,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
亦已绝望,怏怏遂行。出门数武,闻丛薪错楚中,【上穴下悉】【同上字】作响。停趾愕
顾,则二青来也。大喜,如获拱璧。息肩路隅,蛇亦顿止。视其后,小蛇从焉。抚之曰:
"我以汝为逝矣。小侣而所荐耶?"出饵饲之,兼饲小蛇。小蛇虽不去,然瑟缩不敢食。
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让客者。蛇人又饲之,乃食。食已,随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
旋折辄中规矩,与二青无少异,因名之小青。炫技四方,获利无算。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为率;大则过重,辄便更易。──缘二青驯,故未遽弃。
又二三年,长三尺余,卧则笥为之满,遂决去之。一日,至淄邑东山间,饲以美饵,祝而
纵之。既去,顷之复来,蜿蜒笥外。蛇人挥曰:"去之!世无百年不散之筵。从此隐身大
谷,必且为神龙,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蛇人目送之。已而复返,挥之不去,以
道触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动。蛇人悟曰:"得毋欲别小青也?"乃发笥。小青径出,
因与交首吐舌,假相告语。已而委蛇并去。方意小青不返,俄而踽踽独来,竟入笥卧。由
此随在物色,迄无佳者。而小青亦渐大,不可弄。后得一头,亦颇驯,然终不如小青良。
而小青粗于儿臂矣。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见之。又数年,长数尺,围如碗;渐出逐
人,因而行旅相戒,罔敢出其途。一日,蛇人经其处,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蛇逐
益急,回顾已将及矣。而视其首,朱点俨然,始悟为二青。下担呼曰:"二青,二青!"
蛇顿止。昂首久之,纵身绕蛇人,如昔弄状。觉其意殊不恶,但躯巨重,不胜其绕;仆地
呼祷,乃释之。又以首触笥。蛇人悟其意,开笥出小青。二蛇相见,交缠如饴糖状,久之
始开。蛇人乃祝小青:"我久欲与汝别,今有伴矣。"谓二青曰:"原君引之来,可还引
之去。更嘱一言:深山不乏食饮,勿扰行人,以犯天谴。"二蛇垂头,似相领受。遽起,
大者前,小者后,过处林木为之中分。蛇人伫立望之,不见乃去。自此行人如常,不知其
何往也。

    异史氏曰:"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独怪俨然而
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辄思下进复投石焉;又不然,则药石相投,悍
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亦羞此蛇也已。"

斫蟒

    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弟初骇欲奔,见兄
被噬,遂奋怒出樵斧,斫蛇首。首伤而吞不已。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下。弟急极无计,
乃两手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蟒亦负痛去。视兄,则鼻耳俱化,奄将气尽。肩负
以行,途中凡十余息,始至家。医养半年,方愈。至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
农人中,乃有弟弟如此者哉!或言:"蟒不为害,乃德义所感。"信然!

犬奸

    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畜一白犬,妻引与交,犬习为常。一日,夫至,
与妻共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后里舍稍闻之,共为不平,鸣于官。官械妇,妇
不肯伏,收之。命缚犬来,始取妇出。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状。妇始无词。使两役解
部院,一解人而一解犬。有欲观其合者,共敛钱赂役,役乃牵聚令交。所止处,观者常数
百人,役以此网利焉。后人犬俱寸磔以死。呜呼!天地之大,真无所不有矣。然人面而兽
交者,独一妇也乎哉?

    异史氏为之判曰:"会于濮上,古所交讥;约于桑中,人且不齿。乃某者,不堪雌守
之苦,浪思苟合之欢。夜叉伏订,竟是家中牝兽;捷卿入窦,遂为被底情郎。云雨台前,
乱摇续貂之尾;温柔乡里,频款曳象之腰。锐锥处于皮囊,一纵股而脱颖;留情结于镞项,
甫饮羽而生根。忽思异类之交,真属匪夷之想。【尤彡】吠奸而为奸,妒残凶杀,律难治
以萧曹;人非兽而实兽,奸秽淫腥,肉不食于豺虎。呜呼!人奸杀,则拟女以剐;至于狗
奸杀,阳世遂无其刑。人不良,则罚人作犬;至于犬不良,阴曹应穷于法。宜支解以追魂
魄,请押赴以问阎罗。"

雹神

    王公筠苍,莅任楚中。拟登龙虎山谒天师。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驾小艇来,使舟
中人为通。公见之,貌修伟。怀中出天师刺,曰:"闻驺从将临,先遣负弩。"公讶其预
知,益神之,诚意而往。天师治具相款。其服役者,衣冠须鬣,多不类常人。前使者亦侍
其侧。少间,向天师细语。天师谓公曰:"此先生同乡,不之识耶?"公问之。曰:"此
即世所传雹神李左车也。"公愕然改容。天师曰:"适言奉旨雨雹,故告辞耳。"公问:
"何处?"曰:"章丘。"公以接壤关切,离席乞免。天师曰:"此上帝玉敕,雹有额数,
何能相徇?"公哀不已。天师垂思良久,乃顾而嘱曰:"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
又嘱:"贵客在坐,文去勿武。"神出,至庭中,忽足下生烟,氤氲匝地。俄延逾刻,极
力腾起,才高于庭树;又起,高于楼阁。霹雳一声,向北飞去,屋宇震动,筵器摆簸。公
骇曰:"去乃作雷霆耶!"天师曰:"适戒之,所以迟迟;不然,平地一声,便逝去矣。"
公别归,志其月日,遣人问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狐嫁女

    历城殷天官,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常见怪异,以故
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
者,共醵为筵。"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
如有所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遂入,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
时值上弦,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娑数进,始抵后楼。登月台,光洁可爱,遂止焉。
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耳。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席地枕石,卧看牛女。

    一更抽尽,恍惚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
见公,惊而却退。语后人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也?"答云:"不识。"俄一老
翁上,就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或不叱怪。"乃相
率入楼,楼门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
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今夜于归。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公起,曳之
曰:"不知今夕嘉礼,惭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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