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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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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上海之后,我们毗屋而居,我和嘉文成天在一块儿玩,扮家家、跳绳、踢毽子……杜伯伯常常含笑望着我们,对爸爸说:‘我们结成亲家吧!看他们不是标准的一对吗?’那时,爸爸在上海×大当讲师,我们的生活仍然很苦,杜伯伯时常接济我们。”她垂下眼睛,望着地上水光中的倒影,继续说下去。

    “抗日战争爆发,我们和杜伯伯一起迁往重庆,所有的旅费,也全是杜家资助。爸爸是个糊糊涂涂的书呆子,不大注意这些事情,妈妈总是于心不安。嘉文从小就死去了母亲,妈妈常把他当自己儿子一般,揽在怀里说:‘嘉文,给我作女婿吧!也等于是我的孩子了!’也常常对我说:‘可欣,好汉和嘉文一起玩,一起作功课,我把你给杜家做媳妇吧!’于是我和嘉文背着人,总是亲亲热热的,像一对小情侣。在我心里,很小就知道这件事实,我终将属于嘉文。”

    纪远的眼睛更深沉的注视着前方,默然的不发一语。

    “由重庆而台湾,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爸爸的事业有了发展,和杜伯伯却反而疏远了,但是,我和嘉文没有疏远。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感情也一块儿增长。他有了任何烦恼的事情,必定先跑来告诉我,我也一样。在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他就偷偷的吻过我,那是个美丽的黄昏……”她微笑了起来,笑容里竟莫名其妙的带着抹近乎凄凉的无奈。

    “是的,那是个美丽的黄昏,在他家的长廊下,他偷偷的吻我。我们紧张得牙齿碰了牙齿,谁都不知道接吻是怎么回事。但,却让我脸红心跳了好几天,我们悄悄的勾了小指头,发誓非卿不娶,非君莫嫁,他把棕榈树的叶子撕开,编成一枚小戒指送给我,告诉我,他用这枚小戒指,圈定了我的终身。”一段小小的停顿,接着是她的一声叹息——不知为何而发,满足?

    愉快?无可奈何?她的声音又轻柔的响了起来。

    “爸爸死了,杜伯伯代为料理丧事。可是,爸爸死后,妈妈就不大和杜伯伯来往了。据我猜想,杜伯伯和妈妈之间,一定有过一段不成型的往事——”她又笑了。

    “所谓不成型,就是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的那种感情。不过,妈妈却很急于要让我和嘉文的感情‘成型’。”她深吸了口气。

    “我们不让妈妈多操心,我心里从没有过第二个男人,嘉文心里也从没有过第二个女人。我们自然而然的接近,自然而然的爱慕,自然而然的相恋。”雨大了些,扫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轻响。

    街边的一盏路灯突然亮了,接着,所有的路灯都大放光明。黄澄澄的光在柏油路面的积水中荡漾。

    “嘉文的感情深挚细密,带着几分依赖性,这和他自幼丧母有关。我常常为自己庆幸,因为嘉文在感情上不是多变的,他专一而固执,有时,我甚至觉得他需要我的保护。他一直是个被宠爱着的孩子,所以他不能忍受丝毫的伤害。我记得,在我们小的时候,如果我对他有点恶作剧的行为,他都会伤心好几天。有一次,我们一起在花园里玩——”

    她忽然住了嘴,抬起头来注视着纪远,像从一个梦中醒来一样,脸上布满了迷惘和错愕,讷讷的说:

    “我一直谈这些,你会不会觉得讨厌?觉得不耐和没兴趣?”

    “并不,”纪远走出医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开口,他的视线从遥远的雨雾里收回来了,静静的盯着她。

    “但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为什么?”

    “为什么?”可欣机械的重复了一句,灯光下的脸色暗淡而苍白。

    “我也不知道,或者——或者——因为嘉文是你的好朋友。”她顿了顿,又问:“你不耐烦了?”

    “我听得很有兴趣,”纪远说,站住了脚步,深深的凝视着她。

    “已经到了你家的巷口了,时间好像是不知不觉中滑过去的。你不请我去你家坐坐?”

    “你有兴趣去?”可欣的眼睛亮了亮。

    “不,还是改天吧!”纪远微笑了。

    “改一天,等你和嘉文结婚以后,我会天天到你们家里去,做你们的食客。”

    可欣的脸色变得有些奇异而费解。

    默默的站在巷口,他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彼此注视着,谁也没有开口。

    好久之后,纪远才忽然的耸了耸肩,轻轻的笑了一声说:

    “好吧!可欣,再见!”

    “等一等,”可欣急促的说:“纪远!明天你去不去医院?”

    “当然去。”

    “什么时间?”

    “和今天差不多。”

    “那么,”可欣润了润嘴唇:“你还是送我回家,这样散散步比什么都好。”

    “再听你谈你和嘉文的故事?”纪远问,眼睛亮而有神。

    “除非你不爱听!”

    “我很爱听,真的。”

    “那么,你会听不完的,无数的细节,无数的片段,无数的点档滴滴。”

    “好吧!”纪远点档头。

    “现在,再见吧!”

    “再见。”可欣轻轻的说了句,接过了纪远手中的伞。纪远立即迈开大步,自顾自的走进雨雾中了。

    他没有回头,宽阔的肩膀挺而直,那脚步是坚决有力的。

    握牢了伞柄,她慢的转过身子,走到家门口。

    取出钥匙,开了大门,她走上榻榻米。菜饭香正弥漫全室,沈雅真在饭桌上等着迟归的女儿。

    “回来了?”沈雅真打量着可欣,仔细的注视着她那对黑幽幽的眼睛。

    “怎么回事?嘉文的病况不太好吗?”

    “没有呀!”可欣仓皇的看了母亲一眼。

    “一切顺利,顶多再有一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明天,我要恢复上课了。”

    “可是—”雅真迟疑的望着可欣,有些什么事不对了?

    “可是什么?”可欣问。

    “没什么,”雅真说。

    “你的毛衣湿了,去换一件来吃饭吧!你—是走回来的吗?”

    “是的。”

    “为什么?那么远的路,怎么不坐车?”

    “哦,我—我没想到。”

    可欣钻进了自己的卧室,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她没有及时换掉湿衣,也没有马上出去吃饭。

    拧亮了桌上的台灯,她对书桌上的一个镜框注视着—那是一张嘉文的照片,年轻的脸庞上笑意盈盈,眼睛里盛载着梦和欢乐。

    她在桌前坐下,用手托住下巴,对那张照片深深的沉思起来。

    船10

    一连下了一星期的雨。

    湘怡对着镜子,细心的把白衬衫的领子翻到绿毛衣外面来,又用牙齿咬了咬嘴唇,希望能增加它的红润。

    面颊太苍白了,她借用嫂嫂李氏的唇膏,淡档的抹上一层,又觉得太过分了,再用手绢一起擦掉。

    把辫子末梢的黑绸结换成了绿色的缎结,再在大襟上别上一朵自制的黄色小绒花。

    自己对镜而视,朴实清新之余,也有着属于青春的动人韵致。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她不由自主的长叹了一声。

    “哼,我们家大小姐大概在害相思病了,一天到晚的唉声叹气!”门边,李氏的声音冷冷的传了过来,湘怡迅速的抬起头来,对外间屋里张望了一眼,李氏正在缝纫机上忙碌着。

    轧轧机声里伴着冷嘲热讽。哥哥湘平在休假,躺在藤椅里,拿一张报纸蒙住了脸。

    湘怡讪讪的站起身来,走到外间屋里,李氏抬起眼睛看了看她。

    “打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又是去医院看那个小白脸,对吧?”李氏撇了撇嘴,“人家是总经理的儿子,有钱嘛!”

    “嫂嫂,”湘怡恳求的看着李氏,申辩的说:

    “人家已经要订婚了,根本不是…”

    “是呀!”李氏立即抢白的接了口:“人家已经要订婚了。你还凑什么热闹吧?你也不自己衡量衡量,是不是块配得上经理少爷的料!我们给你介绍的张科长有什么不好?嫌人家年纪大,嫌人家没头发…哼,头发能做什么用呀?这不是滑稽吗?…”

    “嫂嫂!”湘怡再喊。郑湘平的报纸滑了下来,眼睛从报沿上望着湘怡。

    他是个白皙而清瘦的青年,虽然不过三十出头,孩子、家庭、和生活的重担已经把他折磨得没有丝毫的生气,看来倒像个小老头了。

    平日,他是从没有什么主见的,太太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对于太太的脾气,他深知而畏惧,听到湘怡语气里的抗议成份,他不禁放下了报纸。

    “湘怡,”他插嘴说:“你那个男朋友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哥哥,”湘怡忍耐的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同学的未婚夫!”

    “好,那么你天天去看他干什么?”

    “大家常在一起玩的嘛,他受了伤,总应该去看看嘛!”

    “哼!”李氏在一边又应了声:“去看看!搽胭脂抹粉的!湘平,你妹妹是动了春心了!可是,人家看不上你介绍的!”

    “湘怡,”那位哥哥皱皱眉,摆出一副

    “家长”的姿态来,沉着声音说:“张科长对你很不错,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哥哥!”湘怡喊。

    “这样吧,你们先做做朋友,大家多了解了解,这个星期天,张科长请你去碧潭玩,别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哥哥,”湘怡急急的说:“这星期天我有事!”

    “有事?什么事?”

    “嘉文出院,他们要给他开一个庆祝会。”湘怡不经思索的说出了口。

    “看!可不是!又是那个杜嘉文!”李氏带着一脸胜利的笑说。

    “我已经答应了张科长,”做哥哥的损及了尊严,不高兴的瞪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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