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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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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的不匀称的线条,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令人看了心里非常舒服——我想做一个善的人,做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

我们轮船上的人,都很特别,我觉得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样子。我们的轮船行得很慢,有要事的客人都去搭快班船了,只有那些并没有要紧事务的人,才聚集在我们的船上,他们一天到晚,尽吃、尽唱,把很多的餐具、刀、叉、勺子弄脏。我的职务就是洗盘子,洗碟子,擦刀叉,从早晨六点钟起,几乎直到半夜,都忙着干这活儿。下午二点到六点,晚上十点到半夜,我的工作比较少些。——这时候,旅客们已经吃过东西,在休息,光喝茶,喝啤酒和伏特加。于是,餐室里的一切待役——我的上司,都有了空闲。近舱口的桌子上,厨师斯穆雷、他的下手雅科夫·伊凡内奇、洗碗工马克西姆、头等舱茶房谢尔盖那些人,都在喝茶。谢尔盖是个高颧骨、麻子脸的驼子,长着水汪汪的眼睛。雅科夫·伊凡内奇露出发青的腐朽的牙齿,跟哭一样地笑着,谈着猥亵的话。谢尔盖活象一只青蛙,把大嘴巴扯到耳根,马克西姆睁着一对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严峻的眼睛,望着他们,沉着脸不吭气儿。

"亚细亚人!莫尔德瓦人!"厨师有时也大声说。

我不喜欢这些人,肥胖的秃头雅科夫·伊凡内奇老是讲女人,而且讲得不堪入耳。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长满暗青色的瘢块,一边脸上,有一颗长着红毛的黑痣。他用手捻捻这些毛,弄成一枚针似的。当船上来了轻佻放肆的女客,他就如同一个叫化子一样,唯唯诺诺在一旁侍候,说话时又柔和又可怜,口角上冒出胰子泡那样的口沫,他伸出不干净的舌尖迅速舔去。不知什么原因,我总觉得刽子手就是这么肥头肥脑的人。

"要善于使女人动情,"他教谢尔盖跟马克西姆说。谢尔盖和马克西姆两个,鼓起两腮,红热着脸,出神地听着他讲。

"亚细亚人!"斯穆雷厌恶地大声说。他吃力地站起身来,命令我道:

"彼什科夫,来!"

他跑到自己的舱室里,塞给我一本皮面精装的小书,然后躺在靠冷气房墙边的帆布吊床上。

"念吧!"

我坐在通心面箱子上,认认真真地念了起来:

"'挂满星星的恩勃拉库伦,意味着上天的交通畅通无阻,会员们有了这条坦途,能使自己从普罗芳和恶德中解脱……',"斯穆雷点起烟卷,吐出一口青烟,生气地说:

"这帮骆驼!他们写些……"

"'露出左胸,以示心地纯洁……'"

"什么人露出左胸?"

"没说。"

"那就是说女人的胸部……呸,这帮淫荡的家伙。"

他合上眼,两手垫在脑后躺着,烟卷叼在嘴角上,稍稍冒着烟,他用舌尖一拨,大吸一阵,弄得胸口呼呼作声,一张大胖脸沉进烟雾中去了。有时我以为他睡着了,停下不念,把这本讨厌的书翻着瞧瞧。真是一本讨厌的书,使人瞅着作呕。

可是他沙着嗓子嚷了:

"念呀!""大师父回答道:你瞧,我的亲爱的兄弟苏韦里扬……'"

"是塞韦里扬吧……"

"写着是苏韦里扬呀。"

"是吗,真见鬼!底下有诗,你跳下去念吧。"

我就跳下去念:

愚蠢的人们呀,你想知道我们的事情,

你们这样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就是天神的歌声,你们也不会听清。

"等一等!"斯穆雷说。"这不是诗呀,你把书给我……"他怒气冲冲地把厚厚的蓝书翻弄了一阵,便把书塞进褥子底下。

"去,另外拿一本来……"

使我难受的,是他那口钉着铁皮的黑箱子,里边装着很多书,有《奥马尔喻世故事集》,《炮兵札记》,《塞丹加利爵爷书简》,《论臭虫类此害虫之防治方法》;还有一些没头没尾的书。

有时候,厨师逼我把书拿出来,一本一本把书名报给他听。他听着我念,便叱骂着说:

"胡编乱杂,这些混帐东西……他们象在打人的耳光,为什么要打,却不明白。格尔瓦西他怎么落到我手里来的,这个格尔瓦西,'还有什么恩勃拉库伦'……"

尽是一些怪词儿,陌生名字,叫人讨厌地记着很多,刺激着舌头,每分钟都想重复地念。我想:也许可以从声音中体会出意思来。船窗外,河水在不倦地歌唱。这时候,跑到后舱去一定很有趣。那边,在满堆的货物箱中间,围聚着水手们和司炉们,有的同乘客打牌,赢他们的钱,有的唱歌,有的在讲有趣的故事。跟他们坐在一起,心里很舒畅。一边听他们简单明白的讲话,一边望着卡马河岸上那铜弦一样笔直的松树,水退以后草场上留下的小池沼一样的水洼。这些水洼象破碎的镜片,映出了蓝色的天空。我们的轮船离开了陆地在向远方奔去,可是在白天倦怠的沉寂里,听见从岸上传来了一座看不见钟楼的钟声,就令人想到那儿有村庄,有人。在波浪上,有一只渔船在漂荡,象一大块面包。啊,那边的岸上出现一座小小的村子;孩子们在河里戏水。象黄绸带子一样的沙地上,走着一个穿红衬衫的农人。远远地,从河中心望去,一切都显得好看;一切都跟孩子的玩具一样,又小巧,又斑斓。我想向岸上喊几句和善亲切的话,不仅向岸上,同时也向驳船上。

这条红沉沉的驳船,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我能整个钟头不眨眼地望着这条船伸出它的粗笨的船头,冲破浊流的情景。轮船拖着这条驳船象拖着一口猪,松弛时拖索打在水面上,随后又绷起来落下许多水点,拉紧船的鼻子。我很想看看那些跟野兽一样坐在铁棚里面的人们的脸。当他们在彼尔姆上岸的时候,我走到驳船的跳板去看。几十个没有人样的可怜人儿,从我的身边走过,杂乱沉重的脚步,夹着镣铐的声音,弯腰屈背地驮着沉甸甸的包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有,可是看来完全跟普通人一样,只有身上的服装和剃成怪模样的头发不同。当然,这些人都是强盗,可是外祖母曾给我讲过许多强盗的侠义行为。

斯穆雷的模样比谁都要更象一个强盗,他阴沉沉地望着驳船,嘟哝着说:

"上帝啊,解脱这种命运吧!"

有一次我问他:

"人家都在杀人、打劫,你干吗老这么做着饭?"

"我不是做饭,我只是煎煎炒炒,做饭的是娘儿们呀,"他说着笑了。想了一下,又补充说:"人跟人的差别,都在脑筋上边,有的人聪明一点儿,有的人不大聪明,还有些人完全是傻瓜。一个人想聪明,得多念书,正经的书固然好,坏的魔道书也好,念得越多越好,要把所有的书都念过,才能找到好书……"

他老是提醒我说:

"你念吧!念不懂就念七遍,七遍再不懂就念十二遍……"

斯穆雷对船上的人,不管是谁,就是对那个不大吭气的食堂管事也不例外,说起话来总那么喋喋不休的,厌恶地撇着嘴,髭须向上翘着,重声重气地好象拿石头砸人一样。可是他对我却是和善而关怀的,不过在关怀中含有一种多少令我害怕的东西。有时我似乎觉得,这厨师也跟外祖母的妹子一样是个半疯子。

有时,他这样对我说:

"等会儿再念吧……"

他就闭上眼睛,打起鼾声,久久地躺着。他的大肚子一鼓一瘪,两只满是火烫疤的手,象死人一样交叠在胸口上,手指头微微动着,好象正在用一副瞧不见的编针,编织瞧不见的袜子。

突然,他又嘀咕着说:

"是呀,老天给了你这么个智慧,你就得靠着它去生活!可是老天给人智慧很小气,而且不均匀。如果大家都一样聪明,那该多好呀,可是不这样……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懂,还有的人压根儿就不想懂,你瞧!"

他结结巴巴地把自己在军队里的生活讲给我听。我不能领会这些故事的意思,觉得没有一点味儿。而且他讲得没头没脑,东一搭,西一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团长把兵士叫来,问他:'中尉对你说了些什么?'那兵士一五一十报告了。当兵的可不能撒谎。可是那中尉跟盯住墙壁一样盯着他,不一会儿,他转过脸,把脑袋低下去了。嗯……"

厨师冒火了,他吐着烟,唠叨说:

"我怎么会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这样,那中尉就在要塞里禁闭起来。那中尉的母亲却说……'啊,天哪!'……我那时什么也没有学过嘛……"

炎热的天,四周的一切轻轻地摇晃着、轰隆着。船舱的铁板外边,响着水声和轮船外轮转动的声音。圆圆的窗外,河水象一条宽阔的带子,滔滔地流过去。远远地望见岸上一片草场,零落地立着一些树木。耳朵习惯了一切声响——觉得四周很静,虽然水手们在船头上象哭似的叫唤着:

"七个,七个……"

我什么也不想去参加,也不想听,也不想干活,只想躲到什么隐僻的地方,闻不到厨房的油腻和热香,悠悠地望着这疲倦的生活的流水,潺潺地流去。

"念呀!"厨师生气地命令了。

各等舱室的茶房都怕他,还有那个柔顺的、不大吭气的、跟鲈鱼一样的食堂管事,也好象有点害怕斯穆雷。

"嗨,猪猡!"他呵斥那些食堂里的茶房。"到这儿来,贼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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