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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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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人……恩勃拉库伦……"

水手和司炉们对他总是又恭敬又巴结。他把燃过肉汤的肉给他们,问他们家乡的情况,家人的情况。那些满身油腻、象火薰过一样的白俄罗斯司炉,在轮船上算是最低下的人,大家都叫他们雅古特,还向他们挑逗说:

"雅古、别古,在岸上住。"

斯穆雷听到了就气得满脸通红,向司炉中的一个大声嚷起来:

"你干吗让人家嘲笑你?傻瓜!你揍喀查普的嘴巴呀!"

有一次,那个长得又漂亮又凶恶的水手长对他说:

"雅古特跟霍霍尔是一路货!"

厨师听了这话,立刻两手抓住他的领子和腰带,把他举到头顶上,一边摇晃着一边问:

"你要我把你摔死吗?"

他常常跟人吵架,有时甚至扭打起来,可是斯穆雷从来没有挨过揍。他的气力比谁都大,而且船长太太常常同他谈得很亲热。她个子高大、肥胖,脸跟男人一样,头发剪得又短又平整,象一个男孩子。

斯穆雷喝伏特加喝得很凶,可是他从来没有醉倒过。一清早他就在那儿喝,一瓶酒四次就喝完了。以后,一直到晚上,他又不停地喝啤酒。他的脸喝得渐渐变成紫褐色,一对黑眼睛渐渐大起来,好象吃惊的样子。

傍晚的时候,他常常在抽水机那边坐下,身子高大,穿着一身白衣服,忧郁地望着流动的远方,好久好久地坐着不出声。在这种时候,大家特别害怕他,可是,我却有点怜悯他。

雅科夫·伊凡内奇从厨房里走出来,汗气腾腾,满脸被炉火烤得通红,站下来搔搔秃头皮,把手一甩,走了;或是离得远远地对他说:

"鲟鱼死了……"

"那就把它做成杂拌汤吧……"

"可是客人如果要鱼汤、要蒸鱼怎么办呢?"

"你就做吧,反正他们会吃的。"

有时我大着胆子走近他的身边去。他费劲地把眼睛移到我这边来:

"什么事?"

"没有什么。"

"好吧……"

可是有一次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终于问他了:

"你干吗老让大家都怕你?你是个和善的人啊。"

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生气:

"我只是对你才和善呀。"

可是,立刻又实在地、深思地补充说:

"不过,也许是这样,我对什么人都和善,只是不表露出来罢了。这不能让人瞧出来,让人瞧出来了就会吃亏。什么人都一样,会爬到和善人的头顶上,跟在泥沼地里往土堆上爬一样……而且,把你踩倒。去,去拿啤酒来吧……"

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完了一瓶,把髭须舔一舔,又说:

"你这小鸟儿要是再大一点儿,我会告诉你许多事情。我有许多值得告诉人的东西,我可不是一个傻瓜……你念书吧,书里边什么重要的知识都有。书不是平常的东西!你想喝啤酒吗?"

"我不爱喝。"

"好,那就别喝。喝醉酒可是一件糟糕的事。伏特加是魔鬼的东西。我要是个富翁,就一定送你去念书。一个人没有学问,就跟一条牛没有区别,不是套上轭架,便是给人宰了吃肉,它也只能摇晃尾巴……"

船长太太借了一本果戈理的书给他。我念了《可怕的复仇》,心里很满意,可是斯穆雷却怒吼起来:

"生编硬造,无稽之谈!我知道,还有别的书……"

他从我手里把书夺过去,跑到船长太太那儿,另拿了一本来,不大高兴地命令我道:

"你念《塔拉斯》……他姓什么来着?你找出来,她说这是一本顶好的书……不知道是谁觉得好,是她觉得好,也许我就觉得不好。她把自己的头发剪了,瞧瞧,干吗不把耳朵也剪掉呢?"

当我念到塔拉斯向奥斯达普挑战那一段的时候,厨师大笑起来。

"对啦,可不是嘛!你有学问,我有力气!真能写!这些骆驼……"

他很注意地听着,却不时地表示不满的意见:

"唉,胡说八道!不能一刀把一个人从肩头劈到屁股的呀!不能呀!也不能挑在长矛上,长矛会断啊!我自己当过兵……"

安德烈的倒戈,又引起他的憎恶。

"不要脸的家伙,是吗?为了娘们,呸……"

可是一念到塔拉斯杀了儿子的地方,他就两脚从床上放下来,双手支在膝盖上,屈起身子哭起来。——两行眼泪慢慢地顺着脸颊滚下来,滴到舱板上。他抽搐着鼻子嘟囔:

"唉,天哪,……唉,我的天哪……"

忽然他望着我叫起来:

"念呀!贱骨头!"

他又哭了。到了奥斯达普临死,叫着"爹,你听见了没有"的时候,他哭得更厉害,更伤心了。

"一切都完啦,"斯穆雷哽咽着说。"一切都完了!念完了吗?真他妈的糟糕!过去可真有过好样的人,你瞧这塔拉斯,怎么样?是啊,这才是人物呢……"

他从我手里拿去了书,仔细地看着,眼泪滴在封面上。

"好书!简直是一场大快事!"

后来,我们一起念《艾凡赫》。斯穆雷非常喜欢金雀花朝的理查德。

"这是一位真正的国王!"他认真地对我说。可是在我看来,这本书实在没有多大味道。

一般说来,我们俩趣味是不相投的,我所醉心的是《汤姆·琼斯》,即旧译本《弃儿汤姆·琼斯小史》。可是斯穆雷不赞成:

"真是蠢货!汤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他干吗?肯定还有别的书……"

有一天,我对他说,我知道还有别的书;这是一种秘密的禁书,必须半夜里躲在地下室里读。

他睁大了眼,胡子都竖了起来,说:

"啊,什么?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胡说。在教堂里行忏悔礼的时候,神父问过我那种书;而且以前我也瞧见人家念这种书,他们还哭呢……"

厨师阴沉沉地盯住我的脸问:

"谁哭?"

"那个在一旁听着的年轻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女的吓得跑掉了……"

"你醒醒吧,你在说胡话。"说着,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又叨唠起来:

"当然总会在什么地方有……一种秘密的书。不会没有……不过我已经这么一把年纪,而且我的性子又是……嗯,可是,……"

他能滔滔不绝地整整谈一个钟头……

我不知不觉地有了念书的习惯,变成一卷在手,其乐陶陶了。书上所谈的都轻快有味,跟实际生活不一样。而实际生活,却愈来愈让人受不住了。

斯穆雷也更醉心于读书,常常不管我在干活,就拉了我去。

"彼什科夫,去念书吧。"

"还有许多碟子没洗呀。"

"马克西姆会洗的。"

他粗暴地让老洗碟工去干我的活儿,那一个气得把玻璃杯故意打破。食堂管事和气地警告我:

"这么下去,我可就不让你在船上干啦。"

有一天,马克西姆故意拿几只玻璃杯放在盛污水和茶根的盆里。我把污水泼在船栏外,那些玻璃杯也一起飞到水里去了。

"这是我不好,"斯穆雷对食堂管事说。"你记在我账上吧。"

餐室里那班侍者,都斜着眼瞧我;对我说:

"喂,书迷!你是干哪一行拿薪水的?"

他们还故意把食器弄脏,尽量多给我活儿干。于是,我就觉得这样下去是不会得到好结果的。果然,我没有料错。有一天傍晚,从一个小码头上来了两个女客。一个是红脸的妇人,另一个裹着黄头巾,穿一件粉红的新上衣,还是个姑娘。她俩都喝醉了。妇人微笑着跟所有的人点头,说起话来,和教堂管堂人一样,应该发"阿"音的地方却发"奥"音:

"对不起,亲爱的,我刚才喝了一点儿酒!我刚打了官司回来,宣判无罪,心里一高兴,就喝了点儿……"

姑娘也笑着,抬起混浊的眼望着大家,推了那妇人一下说:

"你往前走呀,傻婆娘,往前走呀……"

她们在二等舱室旁边住下了,那儿正是雅科夫·伊凡内奇和谢尔盖他们睡觉的舱室的对面。一会儿妇人不知到哪里去了,谢尔盖就跑到那姑娘身边坐下,贪心地咧开青蛙嘴。晚上,当我干完活躺在桌子上睡觉的时候,谢尔盖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

"来来来,我们这就给你娶老婆……"

他喝醉了。我想把手缩回来;但他打了我一下:

"叫你来呀!"

这其间马克西姆跑进来,他也醉了。他们俩就拖着我沿着甲板,走过正在睡觉的旅客旁边,来到自己舱室跟前。不料斯穆雷站在舱室门前,门里边是雅科夫·伊凡内奇,他两手抓住门框,那姑娘正用拳头敲着他的脊背,用带醉的声音叫喊:

"放开手呀,……"

斯穆雷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手里夺下了我,抓住他们的头发,把两个脑袋碰撞了一下,使劲儿一推,两个人都跌倒了。

"亚细亚人!"他对雅科夫骂着。之后,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险些儿碰着他的鼻子。又把我一推,大声地嚷:

"走开!"

我就走到舱后艄去了。这是一个阴暗的夜,河面一片漆黑,船尾后边泛起两道灰白的水纹,向望不见的两岸边分流开去。驳船在这两道水纹间慢吞吞地浮动,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现出灯火的红点,什么东西也照不见,在突然出现的河弯处逝去了。眼睛见不到这光,就觉得更黑暗,更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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