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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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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师跑来,坐在我旁边,长叹了一声,点着了香烟。

"他们是拉你到那女人那里去吗?不要脸的臭家伙!我听见他们怎么个使坏来着……"

"你把那姑娘从他们那里拉开了吗?"

"那姑娘?"他就破口骂那女子;接着用沉重的口气说:

"在这里的人统统是下流坯子。说起这条船,简直比村子里还要糟糕。你在村子里呆过没有?"

"没有。"

"村子里糟透了!尤其是在冬天……"

他把烟蒂扔到船栏外边,沉默了一会,又开口了:

"你老呆在这群猪猡当中,会完蛋的,我实在可怜你,小狗,我也可怜他们。有时我不知要怎样做才好……甚至想跪下问他们:'喂,狗崽子,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们都瞎了眼吗!'你们这些骆驼……"

轮船长声尖叫起来,拖索在水面上打了一下。浓浓的黑暗中晃着一豆灯火,标出了码头的所在。又有许多灯火从黑暗中现了出来。

"'醉林'到了。"厨师喃喃地说。"这里有一条河叫'醉河'。我认识这里一个司务长,叫醉科夫,还有一个当文书的醉我心……我要上岸去瞧瞧……"

几个卡马地方的身材高大的姑娘和女人,用长长的抬架装着木柴,从岸边抬来。她们一对接着一对,个个肩头上挂着挽带,身子向前探着,迈着有弹性的脚步,把那些半俄丈长的木柴,抬到锅炉舱跟前。

"啊嗨……嗯!"

这么大声喊着,然后就投进一个暗黑的窟窿里。

当她们抬着木柴走来的时候,水手们就动手摸奶子,捏大腿,女的尖声叫唤,向男人唾吐。回去的时候,用空抬架打着,防御男人们动手动脚。这种光景,我在每次航行时都瞧见,已有几十次了。在每个装木柴的码头上,情形都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好象是一个老头子。在这船上已经呆了多年,明天会有什么事,一星期后会发生什么,到秋天,到明年,会发生什么,好似统统都明白。

天亮起来了,比码头高一点的砂崖上,已瞧得清郁茂的松林。一帮女人向山上树林边走去,笑着,唱着带低音的歌。她们都背着长长的抬架,望去象一队兵。

我很想哭。泪在我的胸口沸腾,心好象在那里面煮着,这是很痛苦的。

但是哭出来太难为情,我就帮水手布利亚欣洗甲板。

这布利亚欣是个不引人注目的汉子,整个身子显得萎靡而黯淡,老是躲在角落里,眨巴着那双小眼睛。

"我的真姓,并不是布利亚欣而是姓……你可知道,这是因我娘过的是淫荡生活。还有一个姐姐,也一样。唉,她们两个人都遭了同样的命运。嗨,朋友,对我们,命运是一只铁锚;你要往那儿去……可是……办不到……"

现在他一边拿拖布擦甲板,一边轻声对我说:

"你看见没有,他们怎样欺侮女人!就是嘛!一根湿木头烤久了,也一样发火的!老弟,我看不惯这一套,我讨厌。我如果生来是一个女子,我一定要投到一个黑暗的深渊里自杀,可以向基督保证!……人本来一点自由都没有,可是还有人用火烧你!我告诉你说吧,那些阉割派教徒,才不是傻子呢。你听说过阉人没有?这种人真聪明,想得妙,把一切无关紧要的事儿一古脑儿抛开,只为上帝服务,一个心念……"

船长太太从我们身边走过。因为甲板上满是水,她高高地提起了裙子。她总是起得很早。她高高的身段,明朗的脸是那样严肃,那样诚朴……我真想跟着她上去,从心底里发出请求来:

"对我谈点什么吧,对我谈点什么吧!……"

轮船慢慢地离开了码头。布利亚欣就画了一个十字说:俄国十八世纪末产生的一个宗教狂热的派别,主张摆脱"世俗生活",宣传用阉割的办法来"拯救灵魂"。后因伤害人身而被禁。

"好,船又开了……"



船到萨拉普尔,马克西姆上岸去了。他没有向谁打招呼,不声不响,严肃而平静地走了。那个喜眉笑眼的妇人跟在他后面;再后面,是那个姑娘。她无精打采,眼睑红肿。谢尔盖在船长室门口跪了好久,吻着门上的板,用额头在这板上碰着,叫唤着说:"饶恕我吧,并不是我的过错!这是马克西姆……"水手,茶房跟一些乘客,都知道他在撒谎,但是却鼓励他:"去吧,去吧,会原谅你的!"

船长把他撵开,还踢了一脚,谢尔盖摔了一个跟斗。虽然如此,船长还是饶恕了他。谢尔盖立刻在甲板上跑起来,象狗一般讨好地看着别人的眼色,端着托盘送茶水去了。

从岸上雇来了一个当过兵的维亚特省人,补马克西姆的缺。这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小脑袋,红眼睛。厨师的助手马上叫他去杀鸡。那当兵的杀了两只,其余的,都放出到甲板上。乘客开始捉捕,有三只飞到船栏外边去了。那当兵的就坐在厨房旁边木柴堆上,伤心地哭起来。

"你怎么啦,傻瓜?"斯穆雷诧异地问他。"难道当兵的也会哭吗?"

"我是后方的卫戍兵呀,"那当兵的轻轻说。

这一哭他倒了霉,三十分钟之后,船上所有的人,统统大笑起来,人们跑到他身边,直盯着他,问:"是这一个吗?"

于是,便侮辱地荒唐地笑得直打哆嗦。

当兵的起初没看见人,没听见笑声。他用旧印花布衬衫的袖口抹掉脸上的眼泪,仿佛要把眼泪藏到袖子里去。可是没多一会儿,他那红眼睛里又充满了怒气,用喜鹊一般快口的维亚特话开口了:"干啥用牯牛大的眼睛瞧我?唔,我要把你们撕成碎块……"这腔调使大家更加乐起来了。有的拿指头去戳他,有的扯他的衬衫,有的拉他围裙,简直把他当成一头山羊捉弄。一直捉弄到吃午饭的时候。午饭后,不知哪个把泡过的柠檬皮套在木勺柄上,吊在他背后围裙带上。那当兵的一走动,木勺就在他后边左右摆动起来,引得大家哄声大笑。可是他,就跟一只落进笼子的老鼠一般奔忙着,不明白是什么引得大家发笑。

斯穆雷不作声,板着脸注视着他。厨师这种脸色有点象女人。

我同情起这当兵的来,便问厨师:

"我把木勺子的事告诉他可以吗?"

他默默点头。

我把大家笑他的原因告诉他,他马上摸到木勺,揪下来扔到地上,拿脚踏碎了。突然,两手抓住我的头发,我们就扭打起来;这使看客们大为满意,马上把我们围祝斯穆雷推开大家把我们拉开了。先拧我的耳朵,又拧住当兵的耳朵。大家见那小个子在厨师手底下晃脑袋,乱跳乱蹦,就乐开了,有喝彩的,有吹唿哨的,有顿脚的,统统笑倒了。

"卫戍兵万岁!用脑袋撞厨师的肚子呀!"

瞧着那班家伙这种野蛮的快乐,我恨不得闯向他们,拿块劈柴向他们劈头盖脑打过去。

斯穆雷放了那当兵的,把两手叠在背后,摆着一条胖猪似的架势,竖起胡子走向那些看客,气冲冲地露出怕人的牙齿:"各就各位——开步走!亚细亚人……"那当兵的又向我冲过来。可是斯穆雷一只手把他抱住,拖到抽水机那边,动手抽水,把他那瘦小的身子象玩一个布娃娃似地旋转着,拿水冲他的头。

水手、水手长、大副都跑上来了,马上,人又挤了一大堆。比谁都高一头的食堂管事,也象平常一样默默地站在那里。

当兵的坐在厨房边木柴堆上,两手发着抖,脱去靴子,动手绞干裹腿带。裹腿带其实并没有湿,可是他的稀疏的头发却滴着水珠。这又使看客们乐起来了。

"反正,"当兵的发出又尖又细的声音。"我要打死这小鬼!"

斯穆雷一手搭在我的肩头上,对大副不知说了些什么。水手们赶着看客,当大家都走散了的时候,厨师就问当兵的:"拿你怎么办呢?"

当兵的用狠毒的眼光瞅着我,身子古怪地发着抖,没有回答问话。

"立——正,好吵闹的家伙!"斯穆雷说。

当兵的回答了:

"不,这又不是在连队里。"

我看见,厨师有点羞恼了。胖胖的脸颊瘪了一瘪;他呸的吐了一口口水,就带我走开了。我虽然糊里糊涂跟着他走,但还连连回头望那当兵的。斯穆雷纳闷地叨唠:"真象一个活宝贝,啊?你看……"谢尔盖追上我们,不知为什么,悄悄地说:"那家伙想自杀呀!"

"在哪儿?"斯穆雷叫着,跑过去了。

当兵的正站在茶房舱室门口,两手捧着一把很大的刀子。

这把刀是用来砍鸡头、劈木柴的,钝得要命,刀口已缺得跟锯齿一样。茶房舱室前面围住了许多人,在观望这个头发湿淋淋的可笑的小矮子。他那带翘鼻子的脸跟肉冻一般颤动,嘴吃力地张着,嘴唇发抖,咆哮道:"你们欺侮人……你们欺侮人……"我不知跳在一个什么东西的顶上,越过大家头顶看见很多的脸。大家都嘻着脸,互相谈论:"你瞧,你瞧……"他用干枯的孩子一般的手,把拖出的衬衫下摆塞进裤腰里去。站在我身边的一个仪表可敬的人,叹了一口气说:"打算要自杀,可是还在心疼裤子……"大家笑得更响。很明显,没有人当他真会自杀。我也觉得他不会真自杀。可是斯穆雷向他投了一眼,就挺着肚子把别人挤开,嘴里吆喝着:"滚开,混蛋!"

他一下把很多人都叫作混蛋,闯到挤成一堆的人群跟前,冲着他们叫:"散开,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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