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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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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顶上的蝉又叫了起来,“知儿——知儿——”就一个腔调,听得人要打瞌睡。存扣不喜欢听。存扣喜欢听歌曲,像现在广播和收音机里老放的彩色电影《红雨》里的插曲《赤脚医生歌》他就很喜欢听:

    赤脚医生向阳花,

    广阔天地把根扎。

    千朵万朵红似火,

    贫下中农啊,贫下中农,

    人人夸,人人夸……

    好像应了存扣的心思,远处庄中间的高音喇叭里突然就传来了嘹亮又雄壮的歌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存扣最不欢喜听这首歌了,翻来覆去的“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啰嗦!听哥哥讲,我养下来时就“文化大革命”了,现在都七五年了,还在“文化大革命”,还“就是好”、“就是好”,也不晓得就是好什么……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家了。

    “存扣,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呆里木痴的!”

    “他是想看她妈妈的关亡船呢。”

    “哈哈!”

    “哈哈!”

    这时候,机工保国家屋东山的树林子里出来几个赤身裸体晒得像泥鳅的伢子,嘻嘻哈哈地朝存扣走来。存扣看到是他的同学:保连,进财,马锁。

    “小瘌疤”保连11岁了,岁数在班上最大,人也最顽皮,是男生当中的“号头鸭”。进财和马锁就是他的狗腿子,还有东连。暑假期间他们几个常在一起玩儿。

    保连手持一根秫秸,上头挑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青蛇。连秫秸带蛇往存扣面前一撂,吓了存扣忙往旁边一跳。“胆小鬼,这蛇没毒,又没劲了。”保连说。

    可没劲了的蛇还是挺怕人的。它挣扎着,头往上拗,蛇信子通红,一吐一吐的。几个人围着它,商量它的后事。说撂进河里,怕它活过来,会不会引蛇来报仇,蛇是认得人的,摸得到你家,躲到你家灶房的草里,盘到你家被窝里,挂在你家屋梁上。如果死在河里臭了,大人晓得了会挨骂的。老郎中顾汉荣做药酒,要是把蛇送给他,可以换几块薄荷糖吃吃的。可是春上他死了。“还是烧了吃掉吧。”马锁提议。

    大家一致赞成。

    存扣很兴奋。他已忘记了哥哥给他的不快。他吃过烤山芋,烤青蛙,烤长鱼,就是没有吃过烤蛇。他听说蛇肉最嫩,吃在嘴里打仨嘴巴不松口。但说归说,存扣从没看过庄上人吃蛇的,大概是因为它样子太瘆人的缘故。还有,蛇吃老鼠,青蛙吃虫,是好“人”,所以大人们不吃它们。

    保连三下五除二剥了蛇皮。剥了皮的蛇居然还没死,雪白粉嫩的身体扭来扭去,像裸体的美人。马锁和财宝到附近鸭奶奶的灶房里偷来了火柴和黄豆秸子。火点起来了,烧得“劈劈啪啪”的,蛇撂在里面,不一会儿大家就闻到了奇异的香气。一道涎水挂在保连的下巴上,拉得老长。

    存扣分得一段尾巴。他吹吹上面的灰,吃得很细心。

    2.

    这天早上两兄弟起得比较迟,昨晚乘凉睡晚了。起来后存根就说眼皮跳,存扣问左眼还是右眼,存根说是右眼。存扣说“左跳祸右跳福”,你今天有福。存根说:“有啥福呢……难道今天月红要来?”脸上就有了喜色。他现在居然把月红来也当成是“福”了,存扣心里笑哥:想婆娘想疯了。

    约八点钟光景,月红真的来了。存根连忙扔下手里活计把她迎进里屋,替她接下背篓。月红今天穿着件粉红色“的确良”短袖衬衫,淡青的府绸裤子,脚上是一双紫红平绒方口布鞋儿,全身光鲜。走得急了,脸上红扑扑的,透着汗。胸脯一起一伏的。进门看见方桌上小钢精锅里冷着凉茶,端起来就喝,“咕嘟咕嘟”一气喝掉大半,抹抹嘴,掀开盖在背篮上面的方巾,摸出几根嫩黄瓜来。“呶,存扣,姐给你摘的。可脆哩。”又递一根给存根:“给你根最大的。”

    “能有多大嘛,也不过……”存根笑眯眯地瞅着月红,眼睛里有些坏坏的。月红脸腾地火烧般的红,眼帘垂了下来,声音就有些涩了:“瞅什么嘛,瞧你那样儿。”

    “瞧你好衣裳啊。才做的啊?画粉还在上面呢。”

    “是啊,一水都没洗哩,”月红用水亮的眼睛瞟他一眼,身子倚在桌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人家不是专门穿给你看的嘛。”

    “蛮好的。”存根突然大口大口地咬起黄瓜来,一嘴就着一嘴,几口头就下去大半根。他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五块的,递给存扣,说:“替我上街去买五节二号电池。我替你姐修电筒。”

    “姐没说要修电筒嘛。”存扣嚼黄瓜正高兴,他不想去。

    “在姐篮里搁着嘛,快去快去!”存根把钱往存扣兜兜里一塞,连哄带推把他弄出去了。

    存扣出门没走多远,他哥的声音在后面追上来了:“存扣,到河西(河西就是庄西。水乡农村的习惯叫法)大商店买,拿‘雄鸡’牌的!”

    存扣有些生气,跑到河西有里把路,他嘴一动不费事,自己和月红姐说说笑笑玩儿,让人替他劳动。可他从没拗过哥,哥是宠护他的,叫他做事他也总听,虽然有时心里并不乐意。这时他又想,“雄鸡”电池3角4一只,我就说涨价了,4角,这样短哥3角钱可以买三十个白果呢。上次跟进财和马锁他们跳白果可输惨了,他们都有又小又扁的“巴瘪子”,跳到哪停到哪,而他都是些肥胖的大白果,瞎滚,结果就输了二十几颗。下次跟他们玩滚果,“巴瘪子”就没有用了。想到这里他不由高兴起来了,手舞足蹈地快步向河西走去。

    存扣买了电池和白果,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发足往家里猛跑起来。到家却发现店门关着。院门也闭着,里面扣上了搭子。这难不倒存扣,他用劲把篱笆门推开一道缝,身子一插一挤便进去了。进了院子,他看见堂屋门也关起来了,要用手推门时,听到西房里有东西撞墙的“笃笃”声,夹着月红姐的呻吟声,一声紧似一声的。他慌了,莫不是哥和月红姐干仗了。

    庄上好多人家吵死打架都关门落锁的怕人家晓得,说是“家丑不可外扬”。男人把婆娘捺在床上用鞋底在屁股上狠狠地揍,还不许哭,出去也不许说,还要笑嘻嘻的。上次进财柯家堡的麻子舅舅来,临回去时他妈红莲舀了几瓢糯米给他捎着。当着他爸面舀的,他爸还说“多舀点,多舀点”,可他舅前脚刚走,后脚他爸就把院门堂屋门一齐关上了,对进财妈吼:“你能了,不与人主张就舀米给你娘家人了!要上天了!给你二两颜色你就想开染坊了!今儿不打你臭婆娘你就认不得东南西北了!”他妈就给他爸跪下了,小声地哭:“下次不了,我哥胃不好,给他闷些粥吃吃。”可他爸不依,把他妈捺在床边上褪下裤子对着屁股猛揍。打光屁股是怕打坏了裤子。他妈咬着被窝熬着,鼻子里呜啊呜的,像猪被麻绳捆住嘴挨骟似的。进财忙从院子里抱着枹桐上了墙头,跳出去没命地往“花木兰”家跑。“花木兰”婉珠当过妇女队长,人生得乌眉大眼,牛高马壮,沷辣得很,平时最爱替女姐妹出头。她有个当兵转业的二哥在县里法院做大事,庄上没人敢惹她;也服她,她上过两年扫盲夜校,又在工作组干过,说话总是占理的,队上哪家有个纠纷矛盾了都爱找她来调解。

    进财一溜烟跑到婉珠家,带着哭腔结结巴巴讲家里的事。婉珠正在厨房里刷锅,没听完话就把水帚把儿一撂,咚咚咚地走出来了。到了进财家院门口,提起肉溜溜的大拳头在门上猛擂:“开门!开门!学宝你这个狗日的开门!”一会儿里面门搭子一响,婉珠门一推撞了学宝个趔趄,也不管他,几大步就蹿进了堂屋,上西房一看,红莲坐在床沿上,头发乱糟糟的,低着脸,肩膀一抽一抽地,婉珠就问:“妹子,学宝打你了?”红莲不回她,头不抬,两边摇了摇。

    “没打?都有人告诉我啦!”婉珠一脚上了踏板。红莲抬起头,一脸的眼泪。手扶着灯柜试了试,人却是站不起来了。婉珠不由分说,把红莲扳过来,一把拉下裤子,只见磨盘大的两扇屁股上青一道紫一道的,像涂了油彩的大花脸。

    “畜生!畜生!学宝狗日的过来!”婉珠顿时怒火万丈,眼瞪得有铜铃大,往外直吼。这时听到声响的队里人都来了,人挤挤的一院子。几个妇女进房看见红莲被打花了的屁股,有的触景生情,竟呜呜地哭起来。

    学宝被几个大婶拉进房来,一进房就往角落粮瓮边一蹲,从口袋里掏出根“经济”,手抖抖地点上,还没吸上两口,就被婉珠一巴掌打落在地,肥墩墩的手指头点上了学宝的额头:“好你个学宝,平时个蔫三样子,打起老婆倒是下得了狠手嘛!你看这事怎么说!你看这事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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