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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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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保连的妈妈巧英上吊死了。存扣听到这话时真是有点呆住了,就在昨天他和进财在东桥上扳虾罾时还见过她呢,挎着一个盖着青布的竹篮儿,笑眯眯问他“你妈哪天回呀”。好好的人怎么今天就死了呢,而且是寻死。可这是真的。早上存扣上街买豆腐,看见油条店的苫棚下面围着一圈人,忙凑上去。炸油条的老富贵一面手不住脚不停地忙活着,头上汗淌淌的,一面唾沫喷喷地在作报告:“我真浑啊,我咋就没看出蹊跷呢。一大早她就拎着小麦来换油条,头梳得滑滴滴地,身上穿得光鲜鲜地。我刚支好锅,油还没热透呢,她就在一边等。我问她咋这么早,她说,早点吃,吃点好的好赶路。我问上哪儿,她灿着白牙笑,说,赶亲戚呀。她在蒙我,我应该想到的,巧英平时粗茶淡饭过日子,吃个虱子都怕响,省惯了,从没见她舍得换根把油条吃吃的……”有人就打断他:“她穿的那套新衣裳你该认得的,她上次也是穿的那身。”老富贵就说:“她说她走亲戚呀……唉,多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不吵不闹的!”围着的人就说:“老富贵你别悔,她终归要走的。”“这是第三次了。”“她就是太好了,被那些鬼带走了。”

    保连的妈妈是被鬼带走的,这话存扣有点相信。她是出名的大好人,信佛,行善,庄于上人家有个红白喜事她都过去撮忙,办事又细致又精到。特别旁人不愿意做的为死人洗澡穿衣都是她来,替你弄得熨熨贴贴的。也不要人家一分钱。别人赞她,总是回一句:“阿弥陀佛,应该的。”在庄上极受人尊敬。去年夏天一个晚上,一家人高高兴兴吃过晚饭,她替家人在院子里搁好竹床,让大家乘凉;说澡还没洗呢,进屋关上了门。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东西哗拉一响,保连怕妈跌了,连喊了两声“妈”,但不见声响;他爸又问了两声,还是没应声,便趿着拖子去往门缝里瞅。灯光下面,大桶毛巾放得好好的,往左一斜眼,天!人在房门框上晃呢。双手一破门,冲进去一把抱高,喊保连拿剪子,保连一看,腿都软了,他爷爷踉踉跄跄跑过来,拾个镰刀一下割断了麻绳。外面各家乘凉的人听见喊挤来了一屋子,有人忙去喊赤脚医生种道。种道还没到,这边已悠悠地醒了,望一屋人,疑疑惑惑地问:“我这是咋啦?”又望自己一身新衣裳,惊道:“哪个跟我穿的!”就有老年人说:“是沾上东西了,存扣他妈正好在家,快请她来送鬼!”存扣妈来了,先跟巧英叫魂,声音怪怪的,喊一声“巧英家来啊”,答一句“家来了喽”,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快,到后来快得像催命似的,听得人寒毛都竖起来了,这时候堂屋那张二十五瓦的电灯突然眨了几眨,大家吓得直往外挤,只听见存扣妈大喝一声,拿一把筷子满屋游走,解下裤腰带把筷子一绕,牢牢扣在大门铁搭子上,到茅房里拖出一把大扫帚,没命地朝那把筷子上拍打,一面喊道:“看你还敢不敢来!看你还敢不敢来!”头发都打散了,像个疯子,罩裤也掉下来半边,露出红花花的内裤,可大家都没有笑,个个觉得打鬼打得解气,有几个还帮着喊:“打!打!狠狠地打!”最后大人小孩一齐跟着节奏喊起来,是那种发自内心一致对敌的怒吼,很像在大会堂开批判会的情景。

    存扣妈终于打完了,一屁股瘫坐在藤椅上,接过递上来的水,咕咚一口,摆摆手说:“好了,鬼驱走了,是个熟人。”又指派保连爸进仁:“拎捆毛苍纸到河边上去烧。记住了,烧过了一直往家走,不能回头看!”进仁唯唯喏喏地去办了。

    驱鬼以后,巧英仍和以前一样,烧香拜佛行善事,像没发生那事一样,用她的话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但她记住存扣妈的话:“千万不能再跟死人穿衣服了”。今年春上发茂家的四丫头学红因她妈不肯和成份不好的海宽家二儿子有志做亲,一时想不开喝了乐果,抬到医院里灌了两桶洋碱水还是没救过来。她妈哭得昏死过去,醒了还被老发茂一巴掌打青了脸。尸身停在堂屋里,药水味哄哄的,没人愿意为她洗澡穿寿衣,就央人去求巧英。巧英犹豫了一下,这边人已跪下了。巧英就来了。巧英替学红擦身洗脸盘头,脸上打上雪花膏,一个俏生生的妹子就出来了。一屋人看了怜惜,妇女们哭成一片,连男人都忍不住。巧英扳起学红穿上衣,劲一闪,学红头一滑,身子就偎进了巧英的怀里,那只手搭在巧英腰上,像抱着似的。巧英当下脸就白了,匆匆穿好了,急急回转家去。晚上便发起高烧,烧起一嘴燎泡,又是吊水,又是烧纸求仙方,揍腾了半个月才下床。人却有点讷讷的了。一天她在小麦田里打药,打得好好的扔下喷雾器坐在田埂上抓起甲胺磷就喝,正好凤阶老汉撑着放鸭船经过这儿,看到不好,情急之中挥起竹篙一舞,把药水瓶子打得粉碎,上岸抱着巧英头喊了半天,才还过魂来。保连的爸这下吓坏了:一个大活人到哪里看得住呀?还是得驱鬼。四乡八村地去寻存扣妈,最后在邻县的一个夹河里寻到了那条关亡船。存扣妈在保连家的堂屋里燃上蜡烛点上香,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噯气,这是要“下去”了,立即有人把她扶到床上躺下,人就开始说话了,全是那些死鬼的声音,有吊死的全香的,有喝农药的学红的,听得满屋人寒毛直竖。有人就颤着声问话,那下面的人争着说巧英嫂子好,要她下去打伙儿哩。一屋人恍然大悟,问可有通融的方法,回答是要有十捆大钱两箱元宝等等方可考虑,一屋人连忙抢着答应照办,求她们放过巧英,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走不得呀。存扣妈就没了声响,睡熟了似的,屋子里静得针都听得见,有人轻声说在和下面讨价还价呢。一会儿存扣妈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人“上来”了,接过奉上来的红枣茶一口喝下,抹抹嘴说:“我和那边说得差不多了。不过以后还要小心,等我这趟生意做过了再帮她彻底把这事解释(注:解决)了。”又说:“再这样的话,我也就不客气了!”凤阶老汉对大家说,关亡的要祭起法来,那些小鬼可受不了,但本庄本土的鬼,如果不逼得紧,祭法是不大用的。

    想不到过了两个月,那些鬼还是没放过巧英。一干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扯到荷花带动藕,话头越说越多,争得红头胀脸油汗冒冒的。存扣就有些奇怪,人家死了人,怎么这些大人不见得多伤心反而有些兴高采烈呢,真是有点莫名奇妙。再想想自己,存扣不免有些羞愧,自己不也一样吗,哪儿出事哪儿去,哪儿热闹往哪奔,听到哪家打架吵死的,发现哪里失火起烟的,就立刻兴奋起来,有点像公社电影船开进碾米厂后的麻虾沟里一样,呼朋引类去看,全不知人家的烦恼。可今天存扣心里确实是惊讶和难受的。一来因为巧英和自己妈妈处得很好,只要妈妈在家她们是常来往的。雨天的时候巧英总是打个油纸伞夹着针线匾儿来和妈妈一块做针指,一面家长里短地唠叨,亲亲热热的,像对秭妹妹。存扣就在她针线匾里的碎布头中乱翻,总能找到两粒糖或几颗花生。二来他和保连也玩得不错。保连比他大两岁,是个瘌疮头,头皮上有两个不长毛的“大铜钱”;又是个哭宝子,鼻涕鬼,哭起来两挂鼻涕一抽一抽地,拉面条似的。班上同学嫌他,都不大肯跟他玩。存扣不远他,是因为保连除了瘌头和邋遢,还是有些优点的:他语文好,会造句,背书又快,每次背书,第一个上讲台让老师背的总是他;他待人大方,他爸进城给他捎回来的蜡笔和水彩肯拿出来把大家用,还常常偷他爸理发店里积的长头发跟挑货郎换麦芽糖吃,每次都分给存扣一半。三来是保连的爸给存扣剃头从来是不收钱的。所以这时存扣就真真实实难过起来。他想得出来保连现在的样儿。可他又不敢去看,他怕看死人,晚上会做噩梦。

    2.

    乡下人闲适,夏日黄昏时分,家家就在院子里的丝瓜络和葡萄藤下摆好了饭桌。早早煮好了的一大盆碎米糁子或大麦糁子粥端上来;摘两条菜瓜斫瓜菜,浇上半匙菜油,放盐,再拍上几瓣大蒜头拌匀了,爽口得很,搭粥最好了。舍得的人家还会炒上一盘笋瓜丝或老蚕豆。若有闲功夫,女人们到地里揪些山芋藤来,去叶剥梗,加大椒一炒,喷香;孩子们则又玩出新花样,把藤梗儿连皮左一扳右一扳,做成耳坠儿、手镯子和项链,在院里走来走去显摆。吃过饭收拾桌子,把藤椅凉床搬出来,不凉到深更半夜是不回房上床的。好热闹的则在院里待不住,他们要上桥,桥上河风吹得惬意,人又多,说笑逗乐听人说古唱曲儿,有意思得很。晚饭吃得早,日头还在西天赖着,就有人三三两两摇着蒲扇上桥了。

    乡下古朴,并不以裸体为羞,小孩子精光赤条的;男人们打个赤膊,浑身古铜色,若他们抹掉裤头下河洗澡,你却会惊艳他们那两坨屁股的雪白。这是太阳的功劳,在阳光下劳作,也就那块地方晒不着了,被黑皮一衬,就更显得白了。以前才下乡的知青见了稀奇,给起了个名儿叫“三段头”,上黑中白下黑,挺形象的,可没多久他们大都也成”三段头”了。听说一个扬州小知青请假回城,父亲带他到浴室洗澡,那“三段头”的身体引来众澡客围着看稀奇,父子俩抱头大哭,哭得池水都涨了三分。

    男人爱赤膊,女人也喜欢。乡下的女妮子,没出阁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规矩多得很,年长者叮嘱要笑不露齿言不高声坐不叉腿放屁都要夹着,一结婚就不问了。大庭广众下孩子哭了,罩衣一撩就把两个白生生的大奶子捋出来了。乡下女人健硕,又不像城里人用个罩子缚着,奶子生得水罐般大,乳头被孩子吮得鲜红,淡青的筋脉爬满肥腻腻的奶身,光棍郎见了“咕咚”一口唾沫咽得三里响。在地里尿尿出恭也顾不上斯文,逮哪上哪。马锁妈海英一次和公公搭手罱泥,突然要解溲,上了岸夹紧两扇屁股赶紧往自家自留地里跑,决不能把这斤半好肥巧了人家庄稼。好不容易捱到自家田头,真正憋不住了,裤子一褪人还没蹲好,一泡屎便喷薄而出——接着便是一声惨叫。他公公以为蛇咬了,忙插篙上岸,奔过去一看,媳妇下半边全是血在地里打滚呢!原来她憋急了,下蹲时没瞅清楚,屁股下有一根五六寸长的断棉花杆儿,掩在青苗里,正好坐上去,戳进洞洞里了。公公抱着媳妇没命似地跑到庄上医疗室,围观的人一上来还以为公媳两个做好事弄狠了呢。有人打趣说,东西戳坏了,这下尿不远了。说的是海英做姑娘时的一段趣事。这女子自小没有姑娘相,上面有几个哥哥,她老小,在家被宠得不行,顽劣调皮,上树逮鸟粘蝉,下河摸鱼捞虾,样样不输男娃。一次下田打猪草,尿急了,蹲在河圩上就撒,哪知道河坡下粉兰正埋头割着一蓬嫩草呢,眼睁睁上面一线骚尿要打到身上,急忙喊起来,上面海英一惊,尿头却刹不住,急中生智,屁股一抬,尿线越过粉兰头顶唰唰打进了河里。粉兰告诉一块寻草的民珍、有娣她们,说:“海英尿劲大,尿得远哩。”海英就说:“我比我哥都尿得远!”大家说她吹牛哟,女娃没得雀雀咋会比男娃远。海英说:“赌不赌?”粉兰说:“咋赌?”海英说:“赌输了你们一人分我一捧草。”大家同意,反正草长在地里,再寻呗。海英站在夹河边上,拉下裤子,学男娃叉开腿,捏住下面两瓣肉,小腹猛地前挺,一股亮亮的尿线便冲出来,在太阳下抛开长长的弯弧,直撂过了半条夹沟,惊得粉兰她们直嚷叫。这事传出去,庄上人都说,这丫头投错胎了,送子娘娘大意,没把挂挂子给她安上。

    结过婚的乡下女子虽然粗俗,什么都敢露,什么荤话都说得出来,但偷情养汉的却极罕见;可一旦偷了,却又一竿子到底,不离不弃,好得比锅膛里的火还熊,逮到了拉倒,半瓶“乐果”了结,一根麻绳归西,死得笑眯眯的。(水乡女子很少投河寻死的,淹不死。)所鞋以乡里陋汉看到袒胸露腚的婆娘也只是嘴上讨讨巧,并无多少非份之想。

    但乡下女人赤膊总得在四十岁上下。若几个婶子在桥上聚成一团说话,月色星光下你见到的是一堆白肉,处在下风的人会闻到洗澡后清新的女人味儿。老婆婆们总是坐在桥梢头,慢悠悠摇着蒲扇,用不关风的牙口拉呱着;矜持的披件麻纱褂子,多数赤膊,露出嶙峋的肋骨,两个乳房已变成两张肉皮,无精打彩地耷拉在胸前,很难想象它们曾以饱满的乳汁喂大了一大帮儿女,如今她们老了,一阵河风都能把这两块丑陋松瘪的肉皮吹得晃荡起来。

    存扣天天晚上去东桥乘凉。东桥离家最近;桥又大:长六七十步,三块水泥板的宽头。恶作剧,在所剩不大的桥面上一个趔趄,叫一声“救命”,两只膀子在空中舞上几舞,人便往河里一头栽去。大人们并不发急,探头看着,看水中半天没有声响,又不冒泡,便眯眯笑,骂一句“装死都不会”,继续抽他的烟。不一会,河泡一翻,一个水漉漉的脑袋冒出来,手里举一扇沾着黑泥的大河蚌,朝桥上尖叫:“爸!”“妈!”向一桥人显摆他的本事。

    存扣上桥并不全为了乘凉,他家厢房是平顶,在上面一样很凉快。他上桥主要是为了听大人唱曲讲故事。坐在高高的桥面上,头上是一天闪闪烁烁的星星,桥上是密密团团的人影,清凉的河风一阵阵吹来,听着大人说古道今吹牛皮,他感到实在是一种享受。他希望一年到头都是夏天,更希望暑假不止两个月才好哪。

    3.

    大人说白道古唱曲儿,荤的素的都有,并不忌讳年轻人。许多伢子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从懵懂到灵醒开窍甚至向往和摹仿,这夏日的纳凉晚会功不可没。这些时都爱说保连妈巧英的事,说来说去就荤了。好在这儿是村东,巧英家在村西,八杆子打不到,说话也就少了遮拦,由着性儿侃。有人说巧英小时候可是个水灵的妹子呢,又会唱,小曲儿唱一晚上都不同样。他妈图老瘌疤进仁有个剃头手艺——进仁比巧英大不少岁呢——把好端端的一朵鲜花栽在了牛屎上,这也就罢了,偏偏这进仁还是个二蔫儿……这时就有个婶子的声音从下风传来:“人都死了,不作兴做三道四作贱人家。”可马上就有年轻人嚷起来:“说呀,说!我们爱听,——怕什么哟,怕死鬼来撕你的嘴?”

    于是又说。说以前上学堂时,下课上茅厕,别的同学呼啦啦尿过了,他还在那里拚命地抠——你说抠什么,雀子呀,太小了,找不着啊。十四五了,我们都长毛了,他还俏生生的像个白果似的,撅起来也没得个蚕大,下河洗澡都不敢脱裤子……说到这里桥上哄笑起来,看得到几个半大的妮子侧头斜脑地在听,一帮小伙子更是邪里邪气地呵呵着,催促往下讲下去。

    说白者受到鼓励,更加绘声绘色。你们知道巧英嫂子为啥年纪轻轻就信佛吃斋?就是怕捺不住心性,熬不住……有人插嘴:“是的,年纪轻轻的吃斋总有个事儿,白驹那边有个小寡妇,原本夫妻两个好得不得了,不想男的下雨天在河里撑船,被雷劈死了。小寡妇守孝三年,有时晚上想得耐不住痒,把请来的佛珠散了满屋子撒开,再伏在地上一颗颗寻摸,寻齐了天也亮了……说,说,还是你接着说!”

    就接着说。说一开始巧英嫂还指望进仁能治,别人家杀公鸡时她总跟人家要俩卵子儿,说是做药引子,还到东面夏家舍屠宰场买过牛鞭,没用,蔫东西就是翘不起来。

    这时那边就有人问:你说人家没得用,他伢子保连哪来的?这边就说:我不说,传出去老瘌疤进仁不找我拚命才怪呢。就有人答,哪个在外面说教他死老子嫁妈妈!——说吧,说吧,别吊人胃口了。

    于是又说。那时有一条外地老鸦(方言:鸬鹚)船常带在巧英家屋后的水码头上,是队里请过来拿(方言:叼或逮)鱼的。鱼老大是个后生,虽常年漂在水上,黑不溜秋,人却长得壮实,俏眉俏眼的。他常拎条大头鲢子上岸,和进仁喝上两杯。一来二去大家熟络了,就有了以后……咳,也就那么回事嘛!

    有人插上一句:难怪我瞧细保连一点也不像他老子。一个人跟着反驳:不对,瘌疤像。大伙一起笑起来。说白者接着说,女人做了这事儿眉眼精气神儿都会变样的,一次两次看不出来,时间长了老瘌疤也不是呆子,拿刀要和那后生拚命,人家早得信拔篙走路了。就折磨婆娘,用鞋底狠抽她裤裆。还不敢哭,低眉顺眼地服侍他。

    可过了些时,老瘌疤突然对婆娘好起来了,反过来服侍她。原来肚里有种了。老瘌疤好像想通了,自己又没得用,白拣个孩子养养也不错啊,还可替自己挡挡丑,人家哪知道不是自己的种,这孩子脸上又不刻字。但纸咋能包住火,他那旮旯晓得的人多哩。亏得巧英人好,哪个也不说出去。女人摊个二蔫儿也是前世里习了坏的,只能苦水往肚里咽啊。

    一桥人便唏嘘:

    “巧英也真是可怜。”

    “难怪要寻死——有啥活头!”

    “怪不得信佛,修来生的。”

    ……

    4.

    过了几天,“半截头”陈保山也来到东桥上来乘凉了,他的到来给纳凉晚会添了生力军。

    这陈保山今年五十五,绰号“半截头”是因为他长得胖,而这胖子却是没有腿的——从大腿根下齐崭崭地没了——就剩下半截身子。蹾在哪儿都像座半身主席塑像,特别是他穿着中山装的时候。他十七岁离家谋生,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三十五岁那年做小买卖到了徐州,恰逢矿上招工,就应招做了一名煤矿工人,一年到头井下采煤。因长得粗黑,又干的危险粗笨活儿,岁数也大了,竟一直没找到个婆娘;工资倒是不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逢年过节他总逮个机会回来一趟,给亲戚朋友送些肥皂、毛巾、线手套之类的劳保用品,这在乡下都是希罕物儿,所以保山每次回来都东家请西家带的,人缘是极好。其实他最受人欢迎的是他自编的淘米箩儿,是他闲暇时用矿上爆破用剩下的的各色小皮线编成的,重甸甸,又好看又结实,十年八年都用不坏。因这玩艺儿极费工,每次带回来只不过一个两个,庄上的支部书记大队会计民兵营长当然除外,其他人如果没有足够交情是不容易得到这份希罕礼物的。那些拥有皮线淘箩的主儿早上去街上买小菜都拎着它,小巧花哨的,吸引了多少人艳羡的目光,因此拎淘箩的眉眼里就颇有几分自得和炫耀的意思了,有人夸上这淘箩多好,就响当当应一声:“保山送的!”保山在庄上人眼里是走江湖闯世界吃公家饭的名人,他的馈赠也就无形中提升了接受者在庄上的身价。这小小的淘箩就是一个参照,一种肯定,实在在地拎在手里,具有鲜明的说服力。

    但保山后来却失去了腿。一次井下瓦斯爆炸,他被一根绷断的铁绳齐腿根斩断,公家奋力抢救,总算给他拾回一条命,每月按时发他工资,遣他回家养老了。

    这陈保山虽然腿没了,上半身并无大碍。大队里在河边上为他砌了两间小屋,收拾得蛮清爽,让他住得舒坦适意。因得了矿上一大笔赔偿,又月月拿着工资,舍得吃,上半截养得胖胖的,满面红光。虽然两条大腿齐腿根断的,却一点也没伤到那话儿,这对陈保山真是一件幸事,否则拿他的话说真是不想活了,因此他也才能得以迎娶了东边陈家庄二十七岁的小寡妇,只是不晓得他五十几岁的周年更加上少了两条得劲的腿子是怎么服侍得了他那丰乳肥臀的女人的,据说夜里行船的人打他屋前过时常听到小寡妇被弄得极快活的叫声,想停船上岸偷瞧个蹊跷,但哪敢上去走近那亮着灯光的窗户——他从矿上带回来的大狼狗凶着呢。

    陈保山因为腿子不方便,平素乘凉只是在自家门口搁张凉床子,前面就是大河,没遮没拦的,河风吹得蛮舒畅。这几天老听见远处桥上传来阵阵哄笑,他本是个好热闹的人,心里便有些痒,要小寡妇隔日找两个后生用藤椅把他抬到桥上去乘回凉,和大家耍耍。

    这桥上一干人见陈保山来了,便拿他起哄,说保山叔你走南闯北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多,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多,见过外面的大世界,能不能为我们说道说道。保山被众人一抬举,心里很受用,爽快地说行啊,就跟你们讲个徐州那边的民间故事吧。

    他说从前有一个公主,是皇帝老儿五十岁才养的最小的女儿,生得如花似玉,国色天香,既聪明活泼,又任性顽劣,老皇帝把她视为掌上明珠,真是要风给风,要雨给雨,要太阳给她竖梯子,把她宠得不像样子。公主长到十六岁,老皇帝要替她选驸马,可她说还小哩,还没有玩够哩,耍赖皮不肯嫁,老皇帝只好依她。可过了两年,公主十八岁了,还没看她有想嫁的意思,老皇帝就是再舍不得也不敢留在身边了,又催她嫁,可公主却说要嫁可以,得嫁一个真正的大英雄。老皇帝问现在太平世界又没有仗打,怎样才能算大英雄呢?公主说如果可以空手捉到活鹰,徒手捕到活虎,而且不能丝豪伤到鹰和老虎的毛皮,这样的人就是大英雄,她就嫁给他做老婆。皇帝马上在城四门张贴公告,说皇宫嫁女,如有能空手捉到活鹰,徒手捕到活虎而又丝豪不伤鹰和老虎毛皮者,即招为东床驸马。消息传出,天下英雄豪杰莫不欢欣,争先恐后去捉鹰捕虎,但是一旦实行起来却发觉是那么的难。鹰是天之骄子,翱翔在蓝天,居高临下,空手怎能活捉?就是用猎物引诱它俯冲下来捕猎,也只是一刹那的事情,等人冲上去它早抓着猎物飞走了。唯一的办法是夜里去掏老巢。可鹰的老巢在筑在极高的悬崖峭壁上,白天上去尚且难上加难,更别提晚上了。再说老虎是山中之王啊,独来独往,警觉又凶猛,活捉更是不易。但成为驸马这个诱惑太大了,勇敢的人还是挺身尝试,结果不是摔下了悬崖,就是被鹰抓瞎了眼睛,抓老虎的很少能逃脱老虎的坚爪和利牙,白白断送了性命。

    有个放牛娃是个机灵鬼,得知这个消息也展开了行动。时值盛夏,他脱得光溜溜的,全身全脸涂满泥浆,仰躺在浅沼泽里,只把那根尿尿的长东西露在外面。一只鹰打远处飞到这片蓝天,鹰眼何其锐利,一眼就发现沼泽上有段黑黑圆圆的东西,有时还动呀动的往起昂,怀疑是一条土蛇,当即从天上一掠而下,就在鹰嘴要啄到命根子的一刹那,放牛娃双手往起一抱,把那鹰牢牢抱在了怀里。

    鹰逮到了,还有老虎哩。放牛娃随身只带了一条牛绳和一根粗大的白萝卜,要亲戚朋友抬着大笼子在山下等着,他一人摸到了老虎洞里。老虎进洞有个习惯,喜欢屁股朝着洞口往里退着进来,它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有个人在它的老窝里等着它哩。它撅着屁股往后退,等半个身子进了洞,放牛娃把做成活扣的牛绳往虎尾巴上一套一收,老虎吓了就往外窜,里面却死死地拽住了,老虎疼得受不住,又使出另一个绝招来:放屁。虎是吃荤的,放的屁也相当有质量,能连续放几十个,能活活把人熏死,放牛娃晓得它有这一招,不等它凝神放屁,一个大萝卜就塞进了它的肛门。老虎挣扎了半年终于瘫软如泥,任山下的人用笼子把它装了进去。

    “放牛娃就这样娶了皇帝的女儿做了婆娘,你们说这小子促(狭)不促(狭)?”陈保山说到最后问了大家一句。

    大伙儿都说促,太促了,促得顶了天了。分烟给他吃,夸他讲的故事真是好听。

    “哎——保山爷爷,要是老鹰啄掉放牛娃尿尿的东西咋办呢?”

    问这话的是九岁的小存扣,他一直窝在大人堆里侧头斜脑地听呢。

    众人轰地笑起来。陈保山被一口烟呛着,咳得直揉心,半截身子急急要倒,忙用手撑住。他对存扣说:“老鹰啄掉放牛娃尿尿的东西,放牛娃就没必要再抓老鹰和老虎了。”“为什么呀?”存扣不解。陈保山说:“为什么呀,回去问你妈妈去。”

    众人再次大笑。闪烁着亮星子的天穹下面,那个叫顾庄的村子东桥上,喧哗的笑声在静夜里传出老远,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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