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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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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月中旬。星期天这天早上起来就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天空水洗过似地,深海般湛蓝,没有一丝纤云。无风。阳光撒开万道金芒,如女孩子烂漫的笑脸;暖洋洋的,如母亲温柔的目光,——又像姐姐抚摸你脸蛋时,那只软绵的手掌。

    保连昨天回顾缸家去了。他说这是本学期最后一次回家补充“军火”。存扣不需要回去,哥哥这次来给了他六十块钱,吃用开支尽够了;本来身上还有点积蓄,阿香上次来兴化给过他三十块钱的。吃过早饭他就回教室看书。大概有十个左右外地同学没回家;本城也有七八个走读生在,几个最漂亮的女生恰好都来了。他们把桌凳搬到廊檐上边晒太阳边学习,倒是蛮惬意的。存扣感到他们有些孩子气:在外面阳光底下说说笑笑,倒底是学习还是玩儿呀。然而一个人坐在偌大的空落的教室里,对比外面的一派和熙——女同学快活的声音如阳光中跳跃的音符——又显得清冷和孤寂。“什么时候星期天才能让自己做主呢?”他想做学生真是苦,没意思,星期天本来就是让人休息玩乐,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记得小时候的星期天才是真正的星期天,那时多自由,多快活。

    在存扣手里捧着书本胡思乱想的当儿,钱老师打东边过来了。他笑呵呵地对晒太阳的同学说他家的新厨房搭成了,木瓦工都走了,到处丢下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想请几个同学去帮他收拾收拾,顺便擦擦窗户,掸掸尘,“提早准备过年!”——他开着玩笑说。“还得请几个劲大的同学帮我到炭厂拉车煤球来。家里就要断炊了哩!”同学们哄笑起来,乒乒乓乓把书本文具往抽屉里丢,跳下走廊准备跟钱老师走。存扣想不跟着去的,钱老师临走时不经意地朝教室里扫了一眼,他只好站起来,走了出去。他跟在后面。钱老师要找“劲大的”,他正好就是。

    大家嘻嘻哈哈进了钱老师家院子,听从分派任务。存扣没有进去。他不想踏进这个门。门外停着辆旧板车,料想就是钱老师借来的,存扣走过去一屁股坐到车后等着。钱老师颠颠地跑过来,递给他一张开好的煤票,笑着说“存扣,麻烦你了”;回身指派院子里另外两个同学,要他俩跟存扣一起去运炭。存扣轻松地在前面拉着空车,心里老好地有些新鲜:他们乡下不用车的,主要是没有大路,河多桥多,跟本没法使,运什么都是使船用肩。两个同学嬉笑地跟在后面,突然“咚、咚”跳到了车上,享福了。出了校门转弯向北,又拐进一条巷子,存扣看前面有两块粘在一起的断墙砖,觑准了加快步子向前,右胶轮磕上了障碍向上弹跳起来,差点没把两位兴高采烈的好佬颠下来,吓得鬼叫鬼喊地,“存扣,你害我们呀!”“没得命,把人心脏病还吓出来哩!”存扣哈哈一笑。他发现在外面做些体力劳动真是很有乐趣。

    一千斤炭装上车,回头就不轻松了。还是存扣当头拉,两个同学一边一个帮衬着往前推。也不说笑逗乐了,各人屏住气使劲。存扣像个标准的车夫苦力,俯伏着身子往前拉。走近有高低的地方提前向同伴喝叱:“注意!路不好!稳住炭!”俨然是个指挥员。人在拚着全力负重的时候才能体味到生活的沉甸,平时经常看到民工拉着满载的板车在路上艰难走过,并不以为意,不大往深处去想,现在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他在使劲中想到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是像他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承受着生活的重量呀。这些人干着最粗笨的重活,然而他们却是这个世界最可敬的劳动者,像大山一样朴实和坚忍;同时又像小河一样脉脉温情。他的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的劳动者。一代一代的繁衍中到了他存扣这一代,于是他此时心中竟有了一种走近先辈的亲切来——他也在负重呀,他也在流汗呀。是的,他气喘吁吁,汗从鼻尖上凝成珠,又滴在地上跌成八瓣。

    埋头拉车的存扣忽然就想起了纤夫。他觉得此时拉车的形体动作其实是跟纤夫大致相当的。小时候经常看到纤夫,特别是在大的交通干河上,譬如车路河。那些背纤的人光着黑黝黝的脊梁,身子恨不得伏到面前的泥土上。一声不吭;或打着苍凉悠长的船工号子。存扣很小的时候跟着大人上吴窑,走在车路河高高的圩堤上,他就老喜欢看着一趟趟走在很陡的纤道上的背纤人。他们或多或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穿着单薄的打着补丁的衣裳。他们赤膊:有的肌肉劲突,像头牯牛,有的则骨骼嶙峋,像匹瘦马。他听着背纤人从心肺深处喊出来的号子时,稚嫩的小脸蛋上竟浮上了成人般的凝重。他觉得那不是号子。也不是歌。是哭,不流泪的哭。以后他上学了,果真就学到一个词:长歌当哭。

    ——“妈妈,他们在哭。”小存扣说。

    ——“是的。他们苦哩。”妈妈叹了口气答他。

    ——“他们能不背纤么,妈妈?”

    ——“不背纤吃什么?他们背着生活哩。”

    现在存扣觉得他妈妈说的“他们背着生活哩”这句话简直就是一句诗。是哲学。是人生。最精练最精采最精准的语言大多来自朴实的民间。说这句话的时候,妈妈桂香就是一个教母,一个诗人,哲学家。……他想,现在载着妈妈的那只乌篷船正漂在哪方江湖上呢?妈妈,存扣想到你了!

    这会儿有着异常丰富想像力的存扣又把自己想成了一个东西。不是牛,也不是马,而是——驴。

    小时候大队的养殖场曾养过一只驴。兴化乡下是不养驴的,也没有马和骡子,只有牛。牛都是宠大健硕的水牛,用来耕田碾场。比起牛来驴劲小多了,派不上大用场。也不知这驴是打哪儿弄来的,大队里用他来磨豆腐。把它的眼睛用黑布蒙上,它就一圈一圈拉着沉重的石磨。两扇石磨转动时发出“嘎嘎”的厚重的响声。驴头往前伸着,一步一步地走,就像此时的存扣。

    空闲时那驴系在河浜边的空地上。吃着青草,慢慢地咀嚼、反刍。它常默默地站着,面孔肃然,像个思想家。没人知道它在想着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孤独。它眼神驯良,默默无声,能很长时间动都不动一下,像个石头。牛马骡驴都是沉默的,但不知为什么,在存扣的心目中,驴更是一种坚忍的象征。它默默地忍受生活,不悲不喜,无怨无悔。就像那些耕耘在土地上的农民。

    存扣想,我是一个农民的后代。此时,我就是一只驴。

    后来……记得是个春天。阳光明媚,芳草遍地。这只沉默温驯的公驴突然不安分起来。它跳。它蹦。它不听人使唤。它不停地叫着——这时存扣才知道这家伙的叫声竟是那么地高亢、阳刚,又是那么地难听,短促、烦躁,带着委屈的味道。“喔哦!”“喔哦!”不仅如此,它还从肚子下面伸出一条腿来。像是第五条腿。围着闲看的男人们粗野地笑了;姑娘媳妇们羞红了脸。经大人指点,存扣知道了这条怪模怪样的“腿”原来是它的尿尿的东西。天哪,它竟伸得这么长,长得就像一条腿!存扣下意识摸摸开裤裆里的小肉雀儿,感到它是那么的卑微。微不足道。有人说这只驴是“起性了”,“打春了”, “要受窝了”,“想交配了”。可是这地方它却找不到配偶。它急呀。磨豆腐的富贵爷爷吆喝着来牵它,不曾想它突然腾起了蹄子,正好踢在老人的裤裆里,卵子踢破了,卵蛋子儿都淌了出来,没送到医院人就断气了。……

    存扣正胡七糟八地想着,脚下机械地挪动着步子,不觉就到了钱老师家的院门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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