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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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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考后不久保连回去了一趟,看到父亲越发黄瘦了,惊问要不要再去东台治下子,开点好药吃吃,不要舍不得——“你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来去呀!”进仁淡然一笑。说这是贫血,在家调养比吃啥药都好。“放心,乖乖,只要你好,你考上了,我也就……啥都好了呢。”

    “爸,你把家里那几只鸡杀了吃掉。”

    “肯定杀,肯定杀!——等你考上了亲戚来贺喜时吃。”

    “爸,你做不动了就歇歇。”

    “爸歇哩,爸歇哩!爸做不了几天了,等你考上了爸就……把这木椅子劈了当柴烧。”

    “爸,你放心,我肯定考得上的。”

    “好,乖乖,那爸就天天等着。你好好学,好好考,爸等得及。”

    保连觉得爸爸这次说话老好有些奇怪。他有些狐疑地看爸。爸慈爱地对他笑着,像端详着一件宝贝。保连想大概人老了就这样,说话颠三倒四,莫名其妙的。

    进仁这次把钱粮一次性给足了保连,说高考之前不要回来了,一来一去地白掼多少时间,还浮了心绪,“还有个把两个月了,这时间比金豆儿还贵重!”保连应了。

    进仁亲自把儿子送到轮船码头。米他扛不动了,替保连背着书包,提着网袋,像个老学生似的。

    保连哪里知道他父亲得了癌症。已经到了晚期。

    正月十六元宵节一过进仁就坐庄上的私人班船去东台检查身体。想不到查出了癌症。肝癌,病灶已经不小了。医生正告他:必须立即住院治疗。进仁居然对医生笑了笑:嗯啦,我回家带我婆娘来,服侍我。

    回家进仁没有坐班船。他在县城北关桥下有名的“大胡子面馆”吃了一大碗海鲜饺面,买了一斤炸麻花,四个大麻团,还奢侈地买了一瓶城里伢子爱喝的鲜桔子露。向家开步走。三十五里路,走了五六个小时。广山——洪家窑——景家窑——角头——陈家舍——顾庄,一路走来,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好水好田好村庄,哪儿都熟啊。哪儿也看不够啊。老进仁嚼着炸麻花,咬着大麻团,鼻腔里还哼着俚曲儿,酸歌儿,把桔子露瓶儿夸张地举起来咪一口,喝酒似地“啊”一声,面含微笑,像淮剧《花和尚》里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智深,啖过狗肉,吃过美酒,志得意满、优哉悠哉晃上五台山文殊院来……

    晚上进仁整个忙乎起来。他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整理所有衣服被褥,把零头碎脑的东西分类得清清爽爽。最后下掉老式架子床前面挡板,钻进去捧出来一个旧铜炉子,揭开筛子样的炉盖儿,把里面包着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摊样似地展览在床上,在二十五瓦白炽灯光下逐个仔细鉴赏。看完这件,小心翼翼放下,再拿第二件,如此类推。他佝偻着腰,脸上浮现着幸福奇异的光彩,和躲在密室里数着钱币的守财奴葛朗台相当的神似。

    他陈列和把玩的物件计有:银索锁;银项圈。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父亲说过父亲的父亲就戴过的。银索锁是一百零八股银扣连起来的,足足有八两重,说明他祖上还是有些钱财的。索锁其实就是古时镣铐的微缩,却叫做特别吉利的名字:“平安锁”:“长命锁”。——和项圈“圈”的功用一样,是用来“锁”住小孩的。无论出身富贵寒微,哪家的小孩都是父母的金枝玉叶啊,所以要想方设法“锁”住他,“扣”住他,“保”住他,“连”住他,让他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索锁一般小孩戴到过周就被家长除下来了,一来太累赘沉重,二来孩子跑到外面容易有意外,或淘气时被别的孩子扯住了,还有被心眼不好的人哄走的,街上开老虎灶卖茶水的二矬子丁发德小时候的索锁就是被挑货郎用麦芽糖骗走的。保连小时候为戴这项圈没少哭过鼻子,他是个“长毛子”(兴化水乡有的男伢子脑勺后留着小辫子,表示宠爱之意。细长,最长可留到一尺五寸。一般在9岁或13岁剪掉,剪时要敬菩萨做个仪式,辫子可用红布包着收藏),脑袋又生得大,往颈上戴时就老夹到头发。到七岁头上打死他也不肯戴了。改挂水獭猫爪子。

    银脚镯。两只。上面有小银铃,孩子走起路来叮叮响,老远就晓得有声觉了,奔跑起来响得更欢。本来两个镯上都有铃铛,被保连弄丢了一只。

    银手镯。一副大的,是巧英死时除下来的。两只细小精巧的,是保连戴的,特为到吴窑请老银匠戴凤祥师傅打的。

    耳环。两只大些的是巧英的遗物。一个带小八角锤儿的是保连的,一直戴到上中学才除下来。

    水獭猫爪子。一只。前爪。黄毛茸茸的,尖利的指甲硬铮铮。这东西避邪,挂在身上,水里不会溺了,走夜路不怕鬼。

    银洋三块;铜钱一串。祖上传下的。另有四十三枚各式铜角子(铜板),有祖传的,也有小时候保连斗铜角子的战利品。

    六颗玻璃球儿。小时候保连的玩物,斗得麻麻点点的,不知进仁为什么要收藏这不值几分钱的小东西。想必每次看到这小玩艺,可以见物生情容易怀想儿子的孩提时光,有些意思罢。

    进仁看着这些宝贝物件,它们在昏黄的光晕下发出幽幽的光,沉默而有节制。默默无言。每一样东西都是历史,都是回忆,都是怀恋。当然还有寄托:这些饰物可以把未来的孙孙装点得浑身富贵,珠光宝气,护佑他平安地成长呀;可以赢来漂亮的儿媳妇羞赧的笑靥。他恍然看到了粉团儿似的小家伙蹒跚着小腿叮叮当当地向他走来,小脸如花,要他爷爷抱抱呢……他本来打算在保连结婚时亲手交到两个新人手里的,让他俩使用的使用,流传的流传。现在看来等不到啦。他突然有些担心的是:伢儿考上了,弄得好要找城里的时髦姑娘做爱人的,要是她对巧英戴过的东西心存忌讳咋办?听说城里人不时兴戴金耳环和银镯子的,嫌乡气,土。——也不难办啊,银镯子可作传家宝传下去,那一副耳环可以到银匠那儿添点金子打成一条金项链的呀。等保连回来一定跟他说说,要他记住了,——还要到吴窑“戴记”去打,那手艺是最靠得住的。

    最后进仁从摊在铜炉底下的一条叠起的毛巾中间拿出几张定期和定活两便的存款单来。这是进仁一生的积蓄,加起来也有七八千块钱了,这在农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再添上两千就成“万元户”了。这些钱是攒着给保连上大学和结婚用的,是进仁的理发推子一个头一个头推出来的。多好玩呀,现在都这么多了,兑成十块头的“大团结”肯定比砖头还厚吧。狗日的癌症,我才不治你哩!你想要我费我儿的钱呀,没得门!又治不好,——你看四庄八舍有几个得了这劳什子病看好的?有些贪生怕死的人身体那么虚了还要挣着挨上一刀,何苦哟,不但把留给下人的钱弄光了,甚至还背上债留给家人,真是作孽哟!砖头瓦瓣扔进水里还弄一声响呢,看癌症等于把钱往水里扔,再多也是付诸东流,屁声没得一个,我进仁才不那么傻呢!看那医生那个样儿,“病灶已不小了,赶快住院治疗!”,那个急的,赶情又逮到一条大鱼了,你治得好吗,你是神仙我就把你治,花多少钱都肯,可惜你不是神仙,几个月后我还得挺尸上火葬场……

    进仁忙乎到半夜,临了搬一张藤椅子摆堂屋中间,在暗昧中喝茶,吸烟,想想远远近近的事情。烟头明灭,吸起时火红火红的——像狐狸的眼——照亮进仁瘦黑的脸。风从村庄的头顶上外悄悄掠过。月光如水,从窗棂间泻入一些来,进仁更觉得那像妇人亮堂的眼光,静静地瞅着他。

    “唉,巧英,我要来了,来陪你了!”他不自禁喟叹了一句。

    静夜的室内这声音那么清晰,带着他不熟悉的苍老和委顿。好像不是他的声音。

    他分明听见哪个旮旯里传来一声叹息。

    “还是得感谢你,为我留下了保连这香火。死了有人哭,有人烧纸。”进仁心里又说。

    他叹气,摇头。啜完最后一口茶。把烟屁股撂地上用脚碾了。站起来,回房,睡觉去也。

    ——“还得保养精神,无论如何也要等保连拿到大学通知书才能死啊。否则怎能闭得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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